媽媽教識字班,總把我帶在身邊。在我四歲那年,東邊的尼姑庵裏辦起了一所正式的小學,老師來挨家挨戶動員,媽媽笑著問:“還在地上爬的要不要?”


    老師說:“要。”說著就把名字登記了。


    這就開始了我漫長的學曆。


    我去上學的前一天晚上,媽媽在燈前坐了很久。


    桌上放著一隻新縫的小書包,一頂新編的小草帽,這都是鄰居送的。在書包和草帽邊上,放著一方磨好了墨的硯台,硯台上擱著一支毛筆。一頁已經開了頭的信箋,攤在桌邊。


    媽媽本想把我上學的消息告訴爸爸,但一落筆,卻覺得分量很重。


    這個學校與上海的學校完全不同,不但校舍是破舊的尼姑庵,而且聽說幾個教師也隻有小學水準。媽媽驚恐地想,當年結婚時決定在鄉下安家,餘、朱兩家居然誰也沒有考慮到這最冒險的一步。


    媽媽握著毛筆在硯台上舔了幾次墨,還不知如何下筆。最後,她像是橫下了心,抓過那頂小草帽,在帽簷上寫下四個大字:“秋雨上學”。


    第二天早晨我戴著草帽去上學的時候,媽媽本想攙著我去,因為我畢竟隻有四歲,而去學校的路並不近,要穿過村舍、農田和兩條河。但是,祖母拉了拉媽媽的衣襟說:“不,讓他自己走去。”


    每天晚上,媽媽還是在給鄉親們讀信、寫信。後來村裏成立了“生產合作社”,又要記勞動工分、算賬了。


    因此,我家成了全村最熱鬧的地方。每條長凳上都擠坐著三四個人,前前後後又站滿了。燈火像一粒拉長了的黃豆,在桌上一抖一抖。全屋的人都圍著燈前一個二十出頭的短發女子,而這些人自己卻都成了黑影。黑影顯得十分高大,似乎塞滿了四邊牆壁,有幾個頭影還映到天花板上去了。


    在這些夜晚,我總是趁媽媽在黑壓壓的人群中忙碌,溜到曠野裏去玩。很快,我成了小夥伴中膽子最大的人。證據是,夜間去鑽吳山的小山洞,去闖廟邊的亂墳崗,去爬湖邊的吳石嶺,都是我帶的頭。


    白天上學,也很好玩。教我們的何杏菊老師剛從外地的小學畢業,短頭發,雪白的牙齒,一臉的笑,用現在的話說,是一個陽光女孩。她教我們識字、造句,全在做遊戲。她每天都講好聽的故事,我們聽不夠,她說你們再學一點字,就能自己看書了,書上的故事更多。很快我們真能看書了,我的第一本,是《安徒生童話》。但學校的圖書館一共隻有幾十本書,是天下最小的圖書館,怎麽夠同學們借呢?何老師定下規矩,寫兩頁小楷,才能借一本書。我為了多搶幾本書看,天天憋著勁兒寫毛筆字。


    幾年後,我已“粗通文墨”。


    有一天,媽媽與我商量,弟弟出生後,她家務太多,忙不過來,我能不能幫著她為村民寫信、記工分。她知道這些事情會剝奪我玩樂的時間,因此想出了一個補償方式。她說:“你所有的暑假作業、寒假作業,都由我來代你做。”


    我的小學沒有每天布置的家庭作業,隻有暑假作業和寒假作業。媽媽的提議可以讓我免除一切作業了,這樣的暑假和寒假會多開心!我當場就答應了。


    “但是,每天晚上寫信、記工分也夠煩的。”我說。


    媽媽捋了一下我的頭,說:“你聽到過老人講的四句話嗎?手巧裁衣,身巧爬梯,識水下河,識字拿筆。”


    從此,夜夜與油燈、黑影、劣質煙氣混在一起的,是一個七歲的小男孩了。


    比較起來,寫信、讀信比較方便,難的是每天記工分。因為記工分的時候,必須寫明勞動項目,有一些字我寫不出來。


    最早是“挖渠道”的那個“渠”字,後來是“建防疫站”的那個“疫”字,我都寫不出來,問了媽媽。媽媽說:“這不怪你。這些字,都第一次到這裏,被你碰上了。”第三次,要記下一種新到的農具,叫“雙輪雙鏵犁”,那個“鏵”字連我媽媽都不會寫,後來看了產品說明書才知道。


    那些年,過幾個月總有新名堂出來。村裏的農民老是擁來擁去看熱鬧,還覺得跟不上。他們祖祖輩輩過著差不多的日子,來個小貨郎都是全村的大事,現在真正的大事一下子來了那麽多,連那些茅屋、老橋都像喝了酒似的興奮著。


    每個新名堂要出來,大多先由李龍在橋頭石墩上瞎嚷嚷。這次李龍又在嚷:“要放電影了!”


    “什麽叫電影?”坐在他身邊的農民問。


    “我問過了。是人做戲,那些人比我們真人還大,隻能趁著天黑出來,白天不出來。做完戲,就飛走了。”李龍說。


    “這算是鬼,還是魂?”大家問。


    “大概是魂。”李龍說。


    大家說他又吹牛了。李龍遠遠看到跛腳村長在田埂裏走,就拉著身邊幾個人一起飛奔過去求證。村長說:“真有電影,後天晚上在鄉裏放映,可以通知村民去看。我在鄉裏看到布告了,放的是黃梅戲《天仙配》。”


    李龍帶著一幫年輕的村民到鄉裏去看了這場電影。臨出發時他突然轉身把篤公也拉上了,邊走邊說:“我們都是外行,請你這個內行幫我們講講。”


    看完電影回來的路上,李龍和其他年輕的村民興奮地說個沒完。一聲不吭的,是篤公。不管李龍怎麽問,他都好像沒有聽見,隻顧眼睛直直地看著夜路,往前走。


    第二天,篤公找到跛腳村長,要求我們村放映一場。


    村長說:“我哪裏做得了主?這至少也要由鄉長發話。”


    篤公立即轉身朝著鄉政府走去。


    老人這麽性急,村長覺得奇怪。


    篤公當麵向鄉長敘述的理由是,村裏成立了一個劇團,應該讓劇團的演員看看這部電影。


    “你們真有這麽一個劇團?我原來以為你們村長誇大其詞呢。”鄉長說。


    “劇團的戲是我教的,要不要我唱幾句給鄉長聽聽?”


    鄉長立即阻止,說:“別了,我答應您,去與電影隊交涉,一定到你們村裏去放映一場。”


    當時在農村放電影是一件麻煩事。首先要運過來一台小小的柴油發電機,嗒嗒嗒嗒地響著,試試停停,停停試試。然後就是懸掛銀幕,電影放映隊問村長掛在哪裏,村長說要問篤公。篤公義不容辭,指揮他們在我家堂前門口的場地裏懸掛,一邊係結在槐樹上,另一邊係結在屋簷間。篤公東看西看還是不放心,與我媽媽商量,能不能讓他上我家的二樓,從樓窗上看看銀幕懸掛的情況。


    媽媽當然同意,篤公在我家樓窗口,指揮著銀幕的懸掛。


    那夜的電影,對我們村,是一種巫術般的降服。這裏的農民好像全都中了邪,滿腦子全是那些黑夜白布上會動會唱的大頭人影。七仙女、天仙配、董永、黃梅戲,這些都成了全村的口頭語,從老太太到小孩子都隨口說。


    那天晚上放映電影的時候,月亮起了很大的幹擾作用。當月亮鑽進雲層時,銀幕的圖像就清晰;當月亮出來的時候,銀幕就模糊。農民都是第一次看電影,以為一會兒明、一會兒暗屬於正常,但祖母和媽媽都在上海看過電影,知道毛病所在,便經常抬頭看月亮。


    突然,祖母捅了媽媽一下。媽媽轉頭看祖母,再順著祖母的目光看去,發現月光下,我家隔壁的樓窗已經打開,一個白色的人影隱隱約約。


    媽媽立即領悟,篤公為什麽要爭取電影到村裏放映,為什麽到我家樓上查看銀幕。


    媽媽和祖母天天晚上都在豎耳諦聽。她們估計,這些天隔壁的夜半歌聲會改成黃梅戲《天仙配》。但一直沒等到,不僅《天仙配》沒有,連以前經常唱的越劇《碧玉簪》也沒有了。


    終於,半個月後,當幾隻烏鴉奇奇怪怪地叫過一陣之後,一種輕輕的唱曲聲在黑暗中響起。這聲音比以前溫柔得多,唱的就是那天晚上看電影時鑽到每個人耳朵裏的那一段: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綠水青山帶笑顏。


    隨手摘下花一朵,


    我與娘子戴發間。


    從此不再受那奴役苦,


    夫妻雙雙把家還。


    第二天吃早飯時,祖母笑著對我說:“你天天給人家寫信,順便也給安徽的叔叔寫一封吧。問問他,黃梅戲在安徽是不是人人會唱?他下次回家鄉來,能不能教教村劇團?”


    我當天晚上就寫了。這是我第一次給叔叔寫信,不久就收到回信,叔叔說,那個演七仙女的演員叫嚴鳳英,由於這部電影,在全國出名了。他說他自己沒學會唱黃梅戲,能唱幾句的還是越劇。


    祖母聽我讀完叔叔來信,笑著說:“不會唱黃梅戲也應該多回來看看。我們住在鄉下沒什麽不好,就是太冷清。”


    一場電影使祖母又想念起了上海。她從不在村子裏串門,對鄰裏間的事情毫無興趣。不管在臥房還是在廚房,她總是長時間地看著北窗外那條新修的公路。


    外公每隔幾天會來一次,祖母一見就問:“有沒有外麵來的消息?”


    外公說:“我也是想來問消息的,誌敬來信沒說起?”


    兩位見過大世麵的上海人,實在是感到寂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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