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實在是太幸運了,居然在這座城市成為南宋國都之前,還迎來過一個重要人物,那就是幾乎所有的中國人都喜歡的蘇東坡。


    蘇東坡兩度為官杭州。第一次是三十多歲時任杭州通判,第二次是五十多歲時任杭州知州。與白居易一樣,他到這座城市裏來的時候也一點兒沒顯出曠世詩人的模樣,而是變成了一位徹徹底底的水利工程師——甚至,比白居易還徹底。


    他不想在杭州結詩社,開筆會,建創作基地,辦文學評獎。他甚至不想在杭州寫詩,偶爾寫了一首“水光瀲灩晴方好”,在我看來隻是一個尋常的比喻,算不得成功之作,蘇東坡僅僅是隨口吟過,根本不會放在心上。他那憂鬱的眼神,捕捉到了西湖的重大危機。如果一定要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那麽,這位美女已經病入膏肓,來日無多。


    詩人的職責是描寫美女將死時的淒豔,而蘇東坡是想救她。因此,他寧肯不做詩人,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


    他發現,第一次來杭州做通判時,西湖已經被葑草藻荇堙塞了十分之三;而當第二次來做知州時,已經堙塞了一半;從趨勢看,再過二十年,西湖將全然枯竭,不複存在。


    沒有了西湖,杭州也將不複存在。這是因為,如果湖水枯竭,西湖與運河的水資源平衡將會失去,鹹潮必將順著錢塘江倒灌,鹹潮帶來的泥沙將會淤塞運河,而供給城市用水的“六井”也必將歸於無用,市民受不了鹹水之苦又必將逃散……那麽,杭州也就成了一座廢城。


    不僅杭州成為一座廢城,杭州周圍農田也將無從灌溉,而淡水養殖業、釀酒業、手工業等也都將一一淪喪,國家重要的稅收來源地,也就會隨之消失。


    麵對這麽恐怖的前景,再瀟灑的蘇東坡也瀟灑不起來了。他上奏朝廷,多方籌集工程款項,製訂周密的行為方案,開始了大規模的搶救工程。他的方案包括這樣幾個方麵:


    第一,湖中堙塞之處已被人圍而成田的,下令全部廢田還湖;


    第二,深挖西湖湖底,規定中心部位不準養殖菱藕,以免湖底淤積;


    第三,用挖出的大量葑泥築一條跨湖長堤,堤中建造六座石橋使湖水流通,這就是“蘇堤”;


    第四,在西湖和運河之間建造堰閘,做到潮不入湖;


    第五,征用千名民工疏浚運河,保證漕運暢通;


    第六,把連通西湖和“六井”的輸水竹管更換成石槽瓦筒結構,使輸水係統長久不壞,並新建二井。


    這些事情,僅僅做一件就已經興師動眾,現在要把它們加在一起同時推進,簡直把整個杭州城忙翻了。


    杭州人誰都知道,這位總指揮叫蘇東坡;但誰都忘了,這個蘇東坡就是那個以華美辭章震撼了華夏曆史的蘇東坡!


    蘇東坡之後的杭州和西湖,容光煥發,仿佛隻等著做國都了。至於真的做了國都,我就不想多說了。已有不少文字記載,無非是極度的繁華,極度的豐富,極度的奢侈,又加上極度的文雅。杭州由此被撐出了皇家氣韻,西湖隨之也極度嫵媚。


    宋代雖然邊患重重,但所達到的文明程度卻是中國古代的最高峰,文化、科技、商業、民生,都讓人歎為觀止。這一切,都濃濃稠稠地集中在杭州了,杭州怎能不精彩?


    然而,過度的精彩也容易給人造成誤會,以為這一切都是天造地設,本來就應該這樣。很少有人想到,全部精彩都維係在一條十分脆弱的生態莖脈上,就像一條搖擺於汙泥間的荷枝,支撐著田田的荷葉、燦爛的荷花。為了救護這條時時有可能折斷、枯萎的生態莖脈,曾經有多少人赤腳苦鬥在汙泥塘裏,而且,這種苦鬥並不久遠。


    這種在汙泥塘裏苦鬥的景象,當然也不是馬可·波羅所能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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