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閣的創始人範欽,誕生於十六世紀初期。


    如果要在世界坐標中作比較,那麽,我們不妨知道:範欽出生的前兩年,米開朗琪羅剛剛完成了雕塑《大衛》;範欽出生的同一年,達·芬奇完成了油畫《蒙娜麗莎》。


    範欽的一生,當然不可能像米開朗琪羅和達·芬奇那樣踏出新時代的步伐,而隻是展現了中國明代優秀文人的典型曆程。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通過一係列科舉考試而做官,很快嚐到了明代朝廷的詭譎風波。他是一個正直、負責、能幹的官員,到任何一個地方做官都能打開一個局麵,卻又總是被牽涉到高層的人事爭鬥。我曾試圖用最簡明的語言概述一下他的仕途升沉,最後卻隻能放棄,因為那一個接一個的政治旋渦太奇怪,又太沒有意義了。我感興趣的隻有這樣幾件事——


    他曾經被誣告而“廷杖”入獄。廷杖是一種極度羞辱性的刑罰。在堂堂宮廷的午門之外,在眾多官員的參觀之下,他被麻布縛曳,脫去褲子,按在地上,滿嘴泥土,重打三十六棍。受過這種刑罰,再加上幾度受誣、幾度昭雪,一個人的“心理筋骨”就會出現另一種模樣。後來,他作為一個成功藏書家所表現出來的驚人意誌和毅力,都與此有關。


    他的仕途,由於奸臣的捉弄和其他原因,一直在頻繁而遠距離地滑動。在我的印象中,他做官的地方,至少有湖北、江西、廣西、福建、雲南、陝西等地,當然還要到北京任職,還要到寧波養老。大半個中國,被他摸了個遍。


    在風塵仆仆的奔波中,他已開始搜集書籍,尤其是以地方誌、政書、實錄、曆科試士錄為主。當時的中國,經曆過了文化上登峰造極的宋代,刻書、印書、藏書,在各地已經形成風氣,無論是朝廷和地方府衙的藏書,書院、寺院的藏書,還是私人藏書,都相當豐富。這種整體氣氛,使範欽有可能成為一個成熟的藏書家,而他的眼光和見識,又使他找到了自己的特殊地位。那就是,不必像別人藏書那樣唯宋是瞻、唯古是拜,而是著眼當代,著眼社會資料,著眼散落各地而很快就會遺失的地方性文件。他的這種選擇,使他成了中國曆史上一名不可替代的藏書家。


    一個傑出的藏書家不能隻是收藏古代,後代研究者更迫切需要的,是他生存的時代和腳踩的土地,以及他在自己最真切的生態環境裏做出的文化選擇。


    官,還是認認真真地做。朝廷的事,還是小心翼翼地對付。但是,作為一名文官,每到一地他不能不了解這個地方的文物典章、曆史沿革、風土習俗,那就必須找書了。見到當地的官員縉紳,需要詢問的事情大多也離不開這些內容。談完正事,為了互表風雅,更會集中談書,尤其是當地的文風書訊。平時巡視察訪,又未免以斯文之地為重。這一切,大抵是古代文官的尋常生態,不同的是,範欽把書的事情做認真了。


    一天公務,也許是審問了一宗大案,也許是理清了幾筆財務,衙堂威儀,朝野禮數,不一而足。而他最感興趣的,是差役悄悄遞上的那個藍布包袱,是袖中輕輕拈著的那份待購書目。他心裏明白,這是公暇瑣事、私人愛好,不能妨礙了朝廷正事。但是當他曆盡宦海風浪終於退休之後就產生了疑惑:做官和藏書,究竟哪一項更重要?


    我們站在幾百年後遠遠看去則已經毫無疑惑:對範欽來說,藏書是他的生平主業,做官則是業餘。


    甚至可以說,曆史要當時的中國出一個傑出的藏書家,於是把他放在一個顛覆九州的官位上來成全他。


    範欽給了我們一種啟發:一生都在忙碌的所謂公務和事業,很可能不是你對這個世界最主要的貢獻;請密切留意你自己也覺得是不務正業卻又很感興趣的那些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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