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呀,阿聰。”敬介邊說,邊大大方方把錢塞回了口袋。太久沒聽過這句話了,愣住的阿聰下意識問:“什麽事?”敬介這回倒是笑得不好意思了:“就是……怎麽說呢,我剛才態度不太好。我在這方麵尤其不行啦,很容易就會上頭。”說著他的臉都紅了起來。


    雖然敬介的朋友很多,但那個眼角皺起細紋的笑容,就隻讓阿聰看到過。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敬介總是格外神經緊張——冒失、頑固、不服輸,他身上保留了太多當小混混時的毛病,經常因為得意忘形而導致失敗,但又打死都不肯認錯。唯獨麵對阿聰的時候,會像這樣不好意思地道歉。


    這種時候的敬介總是顯得特別可愛。歸根到底,他們能相處這麽多年,大約也是因為這個表情吧。阿聰有時會這麽想。


    “沒事啦。別說這個了,我都餓壞了。”


    “我們去吃點什麽吧,我請客。”


    “那還用說嗎?”


    冰冷的夜風迎麵吹來,他們蜷縮著身子走向賣牛肉蓋飯的店鋪,這時敬介突然站住了:“啊,壞了。”說著就掏出了手機。


    敬介背對著阿聰,不知跟誰打起了電話。寒冷和饑餓讓阿聰不免有些焦躁,但他依然默默等待著。意想不到的是,掛斷電話的敬介突然對他說:


    “今天幸乃要來家裏的,那家夥說要做飯。”


    “不是吧?那我回去了。”


    “正好啊,你也過來唄。我已經跟她說過了。”


    “可是,太晚我就回不去了。”


    “那你住下來不就好了。”


    “就你家那麽小的地方?”


    “今天可是吃火鍋哦。”


    敬介挑釁地說道。一瞬間,溫暖的晚餐畫麵從阿聰頭腦中閃過。他對家常菜毫無抵抗力這一點,敬介當然是知道的。


    “反正平時我沒少受你關照,偶爾也讓我報答一下嘛。”


    滿臉堆笑的敬介,看來是真的心情很好。他們在超市裝了滿滿一購物車的啤酒和燒酒後,敬介也理所當然地付了錢。


    過了十二點兩個人才到家,幸乃已經在公寓裏等著迎接他們了。一看到阿聰的臉,她立刻鞠躬說道:“新年快樂。”如此鄭重其事的行禮讓阿聰瞬間愣住了,甚至沒能當場還禮。


    六疊大的一居室小屋內,飄蕩著味噌與辣白菜的味道,小小的被爐桌上有火鍋發出的咕嘟咕嘟的響聲。鍋子周圍擺滿了各種食物。“好像做得有點多了。”幸乃雖然這麽說,但她做的每一道菜都非常好吃。


    其中最為出色的是土豆燉肉。一般來說這道菜並不會跟火鍋一起吃,不過味道實在是好得沒話說。


    “這是什麽啊,太好吃了吧。”阿聰自言自語似的不斷重複。幸乃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土豆燉肉誰做都一樣啦。”難得她用如此堅定的口氣說話,說著還拿起杯子喝了口梅酒。


    深夜的宴席真的很快樂。阿聰的話比往常多了很多,幸乃也時常用手擋在嘴邊咯咯地笑。她的酒量出乎意料的好,臉色一點變化都沒有。


    已經喝了三罐啤酒的敬介則在旁邊一個勁兒鼓動幸乃:“怎麽啦幸乃,再多喝點兒啊。可別讓阿聰覺得掃興啊。”


    敬介的臉已經因為酒精作用而變得通紅,也隻有當他的聲音響起時,屋裏才會充滿緊張感。這也是他的壞毛病之一——越是心情好的時候,他說話就越難聽。再加上今天晚上又打老虎機大勝而歸,他的情緒比以往還要亢奮許多。


    “我喝不了那麽多的……”


    就算幸乃委婉地拒絕了,敬介也還是毫不客氣地繼續說:“你挺能喝的吧,別那麽不給麵子啊。”


    “可是我……喝多了的話就會那樣……”


    “那樣是哪樣啊?”


    “就是……那個老毛病……”


    “管那個幹什麽,拿出你的毅力來,毅力。”


    敬介斟了滿滿一杯酒,硬把杯子舉到幸乃嘴邊。


    “拜托你,別這樣。”幸乃說著別過臉去。並非打算幫她說話,阿聰隻是忍不住好奇才插嘴問道:“是什麽老毛病?”


    話一出口,幸乃立刻臉上泛青,敬介那邊也嘖了一聲。他白了幸乃幾眼,十分嫌棄地開口說:“這家夥,動不動就會暈倒。好像是種什麽病,一興奮整個人就厥過去了。其實就是太嬌氣了。”


    “才不是因為嬌氣呢……”幸乃苦笑著,用一種細若蚊蚋的聲音說道。“你他媽還敢頂嘴了。”敬介說著整個人都要衝過去似的,為了攔住他,阿聰連忙說:“算了算了,願意喝多少就喝多少好了。”這回他是真的想幫幸乃解圍。敬介有些驚訝地來回看著他和幸乃,然後口氣不善地嘟囔著:“你們倆怎麽回事?看著就來氣。”


    那之後敬介的情緒也一直高漲著,盡情地惡言惡語,盡情地一個人傻笑,等阿聰注意到的時候,他又獨自睡著了。


    這時候已經過了淩晨兩點。


    “不好意思啊,幸乃你也趕緊睡吧,我找個網咖之類的地方湊合一下。”


    一開始他就是這麽打算的,所以一邊幫忙收拾碗筷,一邊就這麽跟幸乃說了。幸乃卻怯懦地搖了搖頭:“不行,那樣我會為難的,他醒了以後一定會對我發脾氣。”


    幸乃說的也是事實。低頭看了看睡著的敬介,阿聰隻好重新提議:“那至少讓我來洗碗吧,光是受你照顧我也覺得怪別扭的。”


    “那樣我也會為難的。八田先生請去洗澡吧,毛巾和寢具已經都給您拿出來了。不好意思,都是敬介用過的。我現在就去給您鋪床。”


    “不不,這個實在……”


    “拜托您了,這樣是最穩妥的,拜托了。”被幸乃這樣深深地鞠躬請求,阿聰也隻能服從了。


    閉著眼睛躺在冰冷的被子裏,阿聰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浴室傳來淋浴的聲音,蓋過了敬介睡眠中的鼻息。一種緊張感仿佛在心中築了巢,阿聰一心想在幸乃出來之前睡著,卻反而越來越清醒。


    花了很長時間,幸乃才從浴室出來,耳邊傳來她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阿聰的身體正麵衝著敬介睡覺的那張床,迷蒙間微睜開眼,看到了幸乃鑽進被窩的身影。貼身圓領衫的剪影突出了她的身體曲線,這種纖細感更加強調了她原本就很顯眼的高挑身材。


    過了一陣,幸乃也傳出了熟睡的鼻息聲。那之後阿聰繼續翻來覆去了一段時間,終於開始有些昏昏欲睡了。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長時間,“不行,別這樣,求你了。”壓抑的聲音一下撕開了小屋中的寂靜。眼前的床鋪微微搖晃起來,一時間阿聰甚至有點不能判斷自己身在何處、在幹什麽。


    “不要緊啦,他已經睡了。好啦你別出聲。”


    阿聰終於搞清楚了自己的所在,並且深深後悔當初沒有堅持回家。他明白那兩個人一定會豎起耳朵聽他這裏的動靜,所以他全身繃緊,一動都不敢動,連咽口水也小心翼翼的。


    “可是……”


    “煩死了,你隻要閉上嘴聽我的就好了。”


    “對不起,我還是覺得不行。”


    “閉嘴,不然我揍你了啊。”


    鋼管床發出“哐”的一聲,緊接著是“好疼”的叫聲。過了一會兒,又傳來細弱的哭泣聲,在哭聲之間還能聽到敬介壓低的聲音。


    “不許哭。你隻要閉上嘴聽我的就好了。”


    每當床鋪吱嘎作響時,就會聽到幸乃痛苦的喘息。抑製不住的衝動讓阿聰慢慢睜開了眼睛——幸乃的右腳從床邊滑了下來,月光照耀下,那條小腿蒼白得如同假肢一般,卻又如此美麗。


    幸乃的腳隨著一定節奏不停搖晃,漸漸地,兩人的呼吸變得逐步一致。床鋪機械性的晃動並沒有什麽色情的感覺,但也不會令人不快。


    隻是不知為何,阿聰一直覺得心中有什麽東西被撕扯著,仿佛他所重視的某樣東西正在遭受蹂躪。如同隻剩下自己被遺棄在這世間一般的,不可思議的孤獨感包圍了他全身。


    大氣不敢出地忍了不知多久,阿聰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們的行為是什麽時候停止的。隻是不知不覺中裹在被子裏的動靜消失了,房間重又回歸寂靜。聽著耳邊僅剩的冰箱壓縮機的低鳴,阿聰突然感覺到了空氣的寒冷。


    “對不起啊,幸乃。我……真的很抱歉。”


    一段平靜之後,傳來了敬介的聲音,那是阿聰從未聽過的音色。過了一陣他才意識到,敬介哭了。


    “沒關係,不要緊的。我也不好,總是說些任性的話。”


    應該是習以為常了吧,幸乃的語氣聽起來就像在哄小孩一樣。兩人的關係居然如此自然地逆轉了過來。


    “你才沒有說任性的話呢。我心裏明明很清楚的,可就是怎麽也控製不住。”


    “不要緊,沒關係的。不要哭了。”


    “對不起啊,幸乃。我會努力的,今年一定會好好努力,你不要丟下我不管。”


    “嗯,我不會丟下你的。加油吧,我們兩個一起努力。”


    “真的對不起啊,幸乃。謝謝你。”


    “沒有,我才是呢。謝謝你。”


    確實應該分手了。感覺到幸乃擁抱著敬介的氣息,阿聰如此確信地想到。幸乃對於跟敬介繼續交往這件事,實在是太沒有防備了。對於這種毫無防身之計的女人,敬介可是半點都不會留情的。他會闖進你內心最深處,毫無自覺地隨意使用糖與鞭子,隨意踐踏別人的溫柔,而且還不帶絲毫惡意。正是因為沒有惡意,所以才尤其惡劣。


    隻有敬介能拯救自己,但是與敬介待在一起,有時又會感覺到無藥可救的寂寞。如果被這家夥遺棄,自己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因為那個能夠理解自己並且需要自己的人不在了。阿聰有這樣的自覺,同時也有相應的覺悟。


    “你們兩個挺像的吧?”第一次見到幸乃那天,敬介好像是這麽說的。阿聰現在非常希望能夠否定他這個說法。怎麽可能會像呢?不過是剛剛認識幾天的女人,怎麽可能有自己這樣的覺悟呢?反正她肯定會誤以為有了戀人這個立場就算安穩了,關係就算確立了,可以盡情地撒嬌了。所以才說他們必須要分手啊。在被敬介弄得體無完膚之前,還是趕緊撤退吧。


    第二天早上,幸乃起得比阿聰還早,而且一臉幸福的樣子。她在廚房裏手持著平底鍋忙活,鼻子裏還哼著歌。


    “啊,早上好。對不起,把您吵醒了嗎?”看到阿聰,幸乃嚇得渾身一震。昨晚的事在阿聰頭腦中閃過。大概幸乃也是如此吧,所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馬上給您倒咖啡。”她的臉上又恢複了以往那種缺乏自信的表情。


    “啊,沒關係。我這就要回去了。”


    “哎?不不,我已經把早飯……”


    “不用了,我跟人約了有事。不好意思,敬介醒了以後幫我跟他說一聲吧。”


    說完這句,阿聰飛快地走出了房間。剛出玄關,他就點起一支煙。雖然聽到背後傳來開門聲,但他並沒有回頭。


    “今年一定會好好努力。”敬介在床上發的誓阿聰聽得一清二楚,然而就好像這回事沒有發生過一樣,敬介的生活一成不變。


    沒有工作,每天都在彈子機房裏自甘墮落。為不值一提的輸贏或喜或憂,唯獨暴躁的脾氣與日俱增。即使一段時間沒見,阿聰也完全能想象他跟幸乃是怎樣的狀態,這令他感覺非常喪氣。


    自從四月阿聰開始正式上班以後,敬介對他的依賴更勝以往。無論工作時間還是深更半夜,他都會毫不客氣地打來電話,所說話語卻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內容,隻不過從敬介的抱怨中依稀也能夠感覺到他的焦慮。一個人持續同一種生活這麽久,就算是敬介也會感到不安的。


    黃金周假期裏,阿聰幾乎每天都陪著他打彈子機,可是敬介粗暴的情緒卻完全沒有平複的跡象。雖然阿聰也想要幫他,但他自己剛到一個新環境,還沒有完全適應,實在很難照顧周全。


    快要進入梅雨季的時候,阿聰突然察覺到敬介有段時間沒跟自己聯係過了。因為不久前他才剛說過“我也差不多該去找個活兒幹了吧”,所以阿聰滿心以為那個人是忙著找工作去了,然而事實與他的期待大相徑庭。八月第一個周六,敬介久違地打來一通電話,把他叫到了澀穀的咖啡廳。一碰麵,阿聰就發現敬介身邊坐了一個陌生的女人。


    “她叫美香,我們不久前開始交往的,多多關照啦。”


    敬介說話時看都沒有看他一眼。那個叫美香的女人也沒有半點友好相處的架勢,隻是懶洋洋地說了句:“初次見麵。”


    阿聰一陣啞然,什麽話也沒說,隻是盯著敬介。這倒也不是什麽新鮮事,在此之前敬介已經不知多少次介紹自己的劈腿對象給阿聰了,但是這次的意義完全不同。阿聰與幸乃之間的關係,比他與敬介之前所有女朋友的關係都要深。


    他與幸乃之間有著確實無誤的友情,阿聰甚至認真地為她的幸福考慮過。當然,敬介是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的,可是他卻一心隻想讓百無聊賴的美香開心起來。


    “阿聰是哪種類型的人啊?”美香用手擺弄著金色的發梢,興致缺缺地問道。她的年紀應該比自己還小一歲,無論是那雙看著好勝心極強的大眼睛,還是試圖掩蓋廉價本質的誇張服飾,渾身上下無一不與敬介的口味完美契合,讓人心服口服。


    阿聰滿心失望,幾乎沒怎麽開口。當然,這場可以說是完全話不投機的會麵,也並沒有持續很久便草草結束了。


    簡單與兩人道別之後,阿聰向車站走去,在即將過檢票機前,他的手機響了。按下接通按鈕,敬介的怒吼立刻傳了出來。什麽你也太不像話了,什麽這是朋友該幹的事嗎,阿聰聽著這些話,內心毫無波瀾,不過為了讓敬介平靜下來,他還是道了歉。


    “算了算了,你給我在那兒等著別動!”


    喊完這句,敬介一個人跑來了車站。“那個人呢?”阿聰問他時故意沒有用“女朋友”這個稱呼。“我怎麽知道!”敬介沒好氣地丟下這句話,徑直往通向東橫線的樓梯上走去。因為不能丟下他不管,阿聰無可奈何地追在後麵。


    坐在電車中,兩個人始終一言不發。敬介直接塞上了耳機,而阿聰也沒有跟他搭話的意思。一直到武藏小杉站都是如此,最後兩個人就這樣沉默地又走了二十分鍾,一直從車站走到了敬介的公寓。


    敬介沒掏鑰匙直接打開了屋門,“你回來啦”的歡迎聲立刻從屋中傳了出來。此時是下午五點左右。


    “啊,八田先生,好久不見。”


    看清了阿聰的臉以後,幸乃露出了安心的笑容。為什麽她會在敬介家裏呢?初次見麵的人叫自己“阿聰”,幸乃卻還是叫自己“八田先生”呢。


    敬介不高興地臭著一張臉,高聲嗬斥:“喂,幸乃,啤酒沒有了!趕緊去買!”幸乃左眼周圍有一大塊瘀青,嘴唇也是腫的,但還是爽快地答應了一聲“好”,放下熨鬥走出了家門。


    “怎麽回事啊,敬介?她那個傷,不管因為什麽也太過了吧……”


    阿聰率先打破沉默說道。可敬介並沒有回答,隻是煩躁不已地點上了一支煙,撚滅之後馬上又點上了第二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請求有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日]早見和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日]早見和真並收藏我請求有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