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幸乃回來了,敬介直接從她手上搶過啤酒,打開一罐就喝。幸乃一言不發地走去做菜,矮桌上很快擺上了一道又一道下酒菜。


    外麵太陽還沒落山,這頓晚餐無論是季節、時間,還是氣氛,都跟之前那一次大相徑庭。一樣的隻有在場的三人,以及桌上的土豆燉肉。


    誰都沒有說話,耳邊隻有老舊的空調傳出些響動。敬介抽光的香煙數量和他一罐罐往下灌啤酒的速度,都明顯不正常起來。幸乃卻隻是坐在旁邊,嘴唇發白,甚至看都不看敬介一眼。


    阿聰在腦內尋找著話頭。他拚命思考著有什麽話題是可以讓敬介恢複正常的,有什麽事是可以保護幸乃的。最後他終於想到了——這件事他很早以前就想問了。


    “問個比較過時的問題,你們兩個是在哪裏認識的?我之前一直挺好奇的。”


    阿聰覺得借這個機會讓他們回想起以前的熱戀時光應該也是不錯的選擇。房間裏的空氣果然有了細微變化,隻是與阿聰期待的發展並不相同,敬介幹巴巴地拋出一句話,連幸乃都像是受到驚嚇似的抬起了頭。


    “怎麽,阿聰?你是認真問的嗎?”敬介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眯了起來,目光緊緊盯著幸乃的臉。


    “別這樣。”幸乃從嗓子裏擠出了一點聲音說。


    “怎麽啦,不是你喜歡的阿聰想聽的嗎?有什麽好隱瞞的。”


    “好了別說了。”


    “你閉嘴!為什麽我就不能說啊?”


    “不要!求你了不要說!”


    “所以我不是問你為什麽不能說嗎!少給我蹬鼻子上臉!你隻要閉上嘴討好我們就行了!”


    敬介的眼神一下就直了,下一個瞬間,他猛然踹了櫃子一腳。巨大的聲音在房間裏回響,幸乃有些誇張地用雙手抱住腦袋,阿聰則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必須阻止他們……他心裏是這麽想的,可卑鄙的好奇心卻席卷了全身。


    “喂,阿聰,你還記得金城優子嗎?牧中跟我們同年級的那個。”


    “啊?啊,記得。當然記得,怎麽了?”


    意想不到的時刻被拋來了一個意想不到名字,阿聰一時反應不過來。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在那所本地中學裏,優子可算得上是個顯眼的女人。


    大概是同為不良少年,所以很對口味吧,敬介與優子總是出雙入對,好像也確實交往過一段時間。優子這個女人的特點就是強勢且誇張,仔細想想,也確實是敬介喜歡的類型。


    敬介依舊用那種冰冷的目光俯視著幸乃,繼續說下去:“那家夥有個叫好美的妹妹,也是個無法無天的不良少女,我還挺寵她的,結果她跟這家夥進了同一個地方。”


    “什麽?”


    “就是說跟幸乃啊。”


    “我是問你說的那地方,是哪裏?”


    “誰知道呢,少年院還是教養院什麽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就是那種地方。好美在裏麵對這家夥可關照了。”


    “你在說什麽啊?我完全聽不懂啊。”


    幸乃的呼吸越來越慌亂,敬介卻仍然不依不饒:“喂,幸乃,你也解釋解釋啊。為什麽你會在少年院裏?”


    “對不起,請原諒我,敬介……”


    “說啊。你最喜歡的阿聰可等著聽呢。”


    “所以說,我、我……”


    幸乃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奇怪,好像很痛苦地喘著氣。阿聰回過神來,連忙說:“算了,別說了。”可是他的話還沒出口,敬介的手已經搶先一步伸向了幸乃。


    他把幸乃拽到自己身邊,一把揪住她額前的頭發,強行讓她仰起了臉。幸乃痛苦地緊閉雙眼,敬介卻在她耳邊小聲說道:“要是敢暈過去我真的會揍死你。拿出你的毅力來,毅力。”


    直到剛才,幸乃的表情還不甚痛苦,此時卻完全變了樣,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她垂著眼睛,仿佛確認了什麽似的點了下頭,然後不知為何就那樣靜靜地睡著了,甚至可以聽到她睡夢中的鼻息。


    阿聰根本理解不了眼前發生的一切,他不由得“哎”了一聲,與敬介不屑的“嘁”重疊在一起。後者鬱悶地望著睡在懷中的幸乃,然後將她扔在了地上。


    敬介翻出幸乃的錢包,從裏麵拿走了幾張紙幣,看都沒看阿聰一眼,就那麽走出了家門。


    “等、等一下啊你,這是怎麽回事啊?”阿聰用盡全力撕開幹涸的嘴唇,然而敬介並沒有回頭。


    “我不是說了嗎?她一興奮就會暈過去。超搞笑的吧?不要緊的啦,這是常有的事。”


    “還說什麽常有,真的不用送去醫院看看什麽的嗎?”


    “都跟你說沒事啦!既然那麽擔心,那你就留下看著她吧,想去醫院你就自己帶她去吧。”


    敬介臉色通紅,快速地離開了房間。猛烈的關門聲響過之後,耳畔又隻剩下空調的噪聲。


    夕陽終於開始下墜,房間裏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暗影。


    阿聰沒有開燈,他小心翼翼地把幸乃抱到了床上。街燈剛好打在枕邊,映出幸乃雪白的皮膚。


    幸乃的睡相非常安穩,就好像在回味著幸福時光一般。真是很難相信會有這樣的病。第一次看到幸乃如此安逸的表情,令阿聰的內心震蕩不已。他一直看著她,感覺像是在凝視某種神聖的事物。


    阿聰一直靜靜地看著幸乃,手指像被吸附住了似的撫摸著她的臉頰,拇指滑過她的嘴唇。她的嘴唇如此冰涼。見幸乃一時半會兒不會醒過來的樣子,阿聰又在她的頭發上摸了一陣。


    屋中隻亮著一點間接照明,他就這樣在昏暗的房間中等待幸乃醒來。過了三十分鍾左右,阿聰終於聽到一點被子摩擦的聲音。


    慢慢蘇醒的幸乃驚奇地眨了眨眼睛,努力辨認著自己身在何處。“你還好吧?”阿聰滿懷內疚地問道。一聽到他的聲音,幸乃慢慢回過頭來,仿佛明白了什麽似的,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


    “我把燈打開吧?”


    “不開也沒事,畢竟我現在還有點頭暈目眩的。說起來,敬介呢?”


    “抱歉,他好像出去了。”


    “是嗎?不不,這事不該由八田先生來道歉。”


    “喂,不可以太讓他由著性子胡來啊,幸乃。”


    說完,阿聰又覺得以自己的立場講這種話實在是沒有說服力。幸乃一瞬間露出了吃驚的表情,但是稍微停頓一下又不知為何好像很開心地笑了。


    “並沒有讓他由著性子胡來,由著性子胡來的其實是我。”


    “可是,這樣下去你真的會遍體鱗傷的。”


    “為什麽?”


    “還問為什麽,你自己也很清楚吧?還是分手比較好啊。或者說,我覺得你們現在也必須分手了。不要再被敬介玩弄了,以你的條件來說太浪費了。”


    阿聰說得滿臉誠懇,然而一直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他的幸乃,此時臉上卻浮現出了怒意。那種激烈的情緒就仿佛要與阿聰勢不兩立,讓阿聰直打退堂鼓。


    最後先扭過臉去的還是幸乃,她放棄了似的歎了口氣說:“我一直是孤單一人,而他肯向這樣的我伸出手,是我一直依賴著他。”這算是對她剛才那個說法的解釋吧。


    盡管阿聰依然滿臉不解,幸乃卻沒有理他,隻是轉而盯著天花板。隨後,在略顯昏暗的房間中,幸乃平靜地說:“我真的就隻有他了,隻有他還需要這樣的我。”


    “需要?”


    “是啊,隻有他還肯與我保持著關聯。”


    “沒這種事啦,為什麽你會那麽沒自信呢?”


    “可是,一直以來我依賴過很多人,又都被他們拋棄了;我也相信過很多人,結果隻是重複著遭受背叛。無論是童年,還是中學,又或者在機構裏麵,甚至出來以後。我明明已經決定再也不讓任何人走進我的心中了……可是,敬介卻強行將封閉的門打開了。”


    幸乃笑著低下了頭:“我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於是就把心交給了他。”


    “什麽意思?”


    “如果連那個人都拋下我不管了,我就沒有任何活著的價值了。”


    她的話語沒有半點猶豫,每一個字都說得清晰無比。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幸乃嗎?阿聰心中驚訝不已。但是這些話卻沒有打動他的心,幸乃的話說得實在太過毅然決然,讓人不禁覺得這隻是她自己的武斷。


    不管怎麽說,這些都不是她愛著敬介的理由啊。如果被需要就是她生存下去的理由,那麽即使對方不是敬介也沒關係,不是嗎?


    阿聰明白無誤地感覺到自己心中對幸乃的憐愛,想要再次觸碰她雙唇的衝動在體內翻湧,然而他最終什麽都沒做。他無法將自己的心情傳達給幸乃,對於缺乏幸乃那般強烈意誌的自己,阿聰隻覺得無比焦躁。


    “你有沒有考慮過結婚?”一心隻想緩解氣氛的阿聰脫口而出。


    “那種事怎麽可能呢?”


    “為什麽不可能?你沒有這樣的夢想嗎?”


    “一想到夢想和未來什麽的,我就會變得非常恐懼。我無法想象幾年以後的事情。現在,隻要這個瞬間敬介還是看著我的,我就覺得很幸福了。”


    阿聰實在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了,他突然感覺任何語言在如今這個場麵下都是毫無意義的。


    “我是不會跟敬介分手的,絕對不會分手的。”


    幸乃自言自語似的反複念叨這句話時,阿聰突然感到自己仿佛要與眼前的她同化了。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話又會怎麽做呢?如果自己被敬介簡簡單單拋棄掉了呢?如果自己的滿腔熱忱被對方像踩死一隻蟲子般隨意踐踏呢?應該會殺了他。不,不對。是會殺死自己吧?沒有任何人需要自己的世界也沒什麽可留戀的了——腦袋不由分說地作出了這個決定。


    “喂,幸乃,我們交換一下聯係方式吧。”


    “哎?可是,這個……”


    “別擔心,我絕對不會主動聯係你的。就當是平安符吧,實在太痛苦的時候,就想一想還是有人可以聽自己傾訴的。”


    阿聰拿起矮桌上的手機,硬塞進幸乃手中。


    一邊用藍牙與完全愣住的幸乃交換著數據,阿聰一邊終於說出了自己最想說的話:


    “不可以隨便死哦。”


    除此之外他也實在找不到其他的話了。所以阿聰沒有去確認幸乃的反應,而是一口氣全部說完:“不管發生什麽事都不要隨隨便便去死。自己殺死自己是絕對不可以的,那是最愚蠢的事了。我也不會原諒你哦。”


    慢慢抬頭望向他的幸乃,這次沒有了目空一切的微笑,隻是傻呆呆地盯著阿聰,然後回答了一聲“好”。


    盡管幸乃並沒有聯絡過自己,阿聰也不是很擔心。因為他知道,雖然過程可能會很漫長,但敬介的心還是會逐漸回到幸乃身邊的。


    敬介漸漸不再提起美香的事了,反而再三表示很後悔對幸乃的所作所為,不但不再玩彈子機,更為令人驚訝的,是他竟然比阿聰更早地戒了煙。從秋天開始,敬介在另一家帶護理服務的老年院入了職,雖然依舊是滿腹牢騷,但這次沒有很快辭職,反而一直幹了下去。


    距離最後一次與幸乃見麵,就這樣過去了半年。直到一月三日那天晚上,許久不曾聯係的敬介突然打來了電話。


    “總之就是各種各樣的情況啦,我現在還是在跟美香交往。之後要去見幸乃一麵,不好意思,你能不能也一起來?”


    敬介的話說得含糊其詞,阿聰感覺就像被人當麵扇了一巴掌似的,一下子竟不知說什麽好。


    “為、為什麽要我去?”


    “拜托了,阿聰,陪我一下吧。”


    “所以說到底為什麽要我去啊!”


    簡短沉默之後,敬介回答出的理由,的確是阿聰所無法拒絕的。


    “我不是淨幹了一些對不起她的事嗎?所以我有點不敢自己去見她。”


    屋外是個萬裏無雲的晴天。在這非常有正月氣氛的如洗碧空之下,阿聰趕到了約好見麵的澀穀車站,他一眼就發現敬介整個人都憔悴了許多。


    一問之下,原來是幸乃的事被美香知道了。美香大怒,臭罵了敬介一頓,然而她並沒有提出分手,反而要求敬介跟幸乃徹底斷絕往來。


    他昨天晚上已經給幸乃打過電話了,將近三個小時的好言相勸,幸乃卻根本聽不進去,所以約好了今天當麵談談。但他並沒有告訴幸乃阿聰也要來。光是向阿聰解釋完這一切,敬介看起來就已經精疲力竭了。


    “你告訴她那個女人的事了嗎?”


    阿聰怒氣衝衝地問。敬介無力地搖了搖頭,回答說:“沒有。”


    “你是打算就不說了嗎?”


    “這怎麽說得出口啊,更何況說這個也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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