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有沒有意義的問題,你不能一直逃避啊。”


    “可是那家夥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或許她連美香都不會放過。你是不知道那家夥有多恐怖啊。”


    “我知道。”


    阿聰回答得非常幹脆,敬介驚訝地挑了挑眉毛。回想起那天晚上幸乃過於執拗的眼神,阿聰頗有感觸地說:“這樣真的可以嗎?”


    “這不是被發現了沒辦法嘛。”


    “所以到底為什麽暴露了就一定要跟幸乃分手啊!”


    “你煩死了!我也是考慮了各方麵情況之後才這麽決定的。”


    結果,阿聰還沒來得及讓敬介改變主意,他們就已經走到了第一次與幸乃見麵的那個咖啡廳。幸乃已經在那裏等候了。她帶著深深的黑眼圈,臉色比以前還要蒼白些。


    事到如今,阿聰才突然驚覺自己的出現是多麽不合時宜,然而幸乃根本看都沒看他一眼。她不僅沒有與他打招呼,表現得就仿佛視野裏根本沒有他這個人存在。


    “抱歉,我們遲到了。”


    敬介佯裝平靜的聲音依然沒有令幸乃動容:“昨天也說過了,我就是想分手。”如此薄情寡義的措辭,幸乃隻是置若罔聞,如同在譏笑他一般。


    “我無法接受。”


    這是幸乃說出的第一句話。敬介低垂著腦袋,反複說著“求你了就跟我分手吧”“我真的已經不喜歡你了”之類的話。就敬介而言這確實已經是拿出相當大的誠意了,以往分手的時候,他連時間場合都不管,對戀人向來是說甩就甩。從這一點來說,倒可以看出敬介對幸乃也是有很深的感情的。可幸乃無論如何都不肯點頭,隻是不停說著“不能接受”,並詢問敬介理由。


    最先焦躁起來的還是敬介——說到一半他開始點啤酒喝,明明已經戒了卻又管阿聰要了煙開始抽起來,而且還是那種點上又按滅、又點上又按滅的抽法。慢慢地,他連話都開始變少了。


    看著他那無情的樣子,幸乃的臉上透出些許以往的溫柔。她略帶不安的視線向上看了看,然後改變了質問的內容:


    “敬介,你是不是有其他喜歡的人了?”


    空氣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阿聰覺得敬介不如就此坦白算了,這顯然已經是幸乃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她一定是明白了什麽,所以故意製造一個讓敬介更容易講出來的氣氛。說不定,這是幸乃最後的溫柔了。


    然而阿聰很快便意識到,自己估計錯了。


    “沒那回事,我隻是想重新開始而已。”


    “真的嗎?”


    “是啊。”


    “真的?請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是真的,你相信我。”


    幸乃沉默地盯著敬介的眼睛,氣氛緊張得仿佛隨時會繃斷那根弦。過了一會兒,幸乃終於點了點頭,仿佛歎氣似的小聲嘟囔著:


    “如果敬介是打算舍棄我而保護其他什麽人,我是不會原諒你的。我要毀了一切,然後自己也去死。”


    說完,她馬上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容,阿聰覺得那笑容恰恰證明了她這份決心是真的。


    “你、你這什麽意思啊?你不太正常了吧?”


    敬介的眼睛濕潤了,嘴裏吐出的惡語也沒有了往日的迫力。幸乃始終保持著笑容:“我無法接受。”


    “你怎麽這麽煩人?所以說交往本來也不該是這樣的吧!”


    “我不要,我不能接受。”


    各執己見的爭論再次開始。這一次先煩躁起來的還是敬介,他盯著自己的手掌,咬住了嘴唇,然後終於忍無可忍地說:“我已經不需要你了,求你閉上嘴從我麵前消失吧。我已經不想再看見你的臉了。”


    阿聰的背上冒出一層冷汗。敬介所說的這些話,從根本上否定了幸乃的存在。她當然也理解了這一層意思,但臉上依然強撐著冰冷的笑容,沒有讓人看到一滴眼淚或一點怒氣。幸乃隻是機械地重複著“我無法接受”這句話。


    敬介最後丟下一句“今天就到這裏吧,我回去了。我的想法是不會變的”,然後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臨走的時候,敬介伸手去拿記賬單,阿聰在這個時候瞄到了他的表情。


    最後一次回過頭來的敬介,臉上浮現著不安的神情。即便如此,阿聰還是覺得他很快便會將今天的痛苦忘得一幹二淨,甚至遲早會把幸乃這個人趕到記憶的角落裏。畢竟他就是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人,總是肆無忌憚地踐踏那些依靠著自己的人。為什麽沒有人對他說一聲不呢?不過,無論自己還是幸乃,確實也都沒有這個權利。所有助長了敬介氣焰的人都是共犯。


    幸乃呆坐在位子上。直到最後,她都沒有看阿聰一眼,而阿聰也始終沒能開口說一句話。


    如果幸乃真的希望將自己與敬介的關係維持下去的話,就應該先退一步。因為對於那種窮追不舍的女人,敬介隻會避之唯恐不及,而那些敬介主動提出複合的前任,無一不是爽快地同意了分手的人。


    然而幸乃根本使不出這種以退為進的策略,她隻會持續給敬介打電話,不分晝夜地讓他的手機響個不停,有時甚至招呼都不打就突然造訪武藏小杉那間公寓。


    “那個女人完全不正常啊,已經變成跟蹤狂了,說不定她真的會弄死我。”


    敬介來找阿聰商量這件事時,距離那次見麵已經有半年,他的臉頰完全凹陷下去,整個人顯得非常憔悴。


    “不要緊的啦,弄死你是絕對不可能的。”


    聽到阿聰如此肯定,敬介有點奇怪地看著他。然而阿聰並沒有理他那個眼神,隻是問道:“你到現在還不打算跟她說清楚嗎?”


    “說清楚?是指什麽?美香的事嗎?”


    “是啊。”


    “不行的,現在這種局麵更不能說了,不然會把美香也拖下水的。”


    阿聰覺得肯定是敬介想得太誇張了,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你啊,是不是還跟人家借著錢呢?”看到敬介一臉驚訝似的仰起臉,阿聰點了點頭,“至少先拿出點誠意來把錢還上吧,好好地寫封道歉信一起交給她。就算以後真有什麽事,至少在法律上應該會對你有利一些吧。”


    “在法律上是什麽意思?你不要嚇唬我啊。再說了,錢的話大概有一百五十萬左右哦?怎麽可能還得上?我掙的那點錢光平時拿來過日子還緊巴巴的呢。”


    “每月還三萬也行,反正要還給人家,實在沒有的話我借給你。”


    “啊?你什麽意思啊?真讓人不爽。為什麽你對那家夥就那麽……”


    “行了行了,趕緊閉上嘴照做吧!沒錢總比死了強吧。別那麽多廢話了,老老實實把錢還回去!”


    衝敬介嚷嚷的同時,阿聰其實心裏也清楚,這樣並不能拯救幸乃。她需要的並不是錢。而且跟有沒有新的戀人也沒關係。她需要的隻是一個解釋,一個自己的確應該離開的解釋,但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敬介也沒力氣再爭下去了:“如果你來幫我寫的話,那就這麽辦吧。”


    “啊?”


    “我可沒自信能把那封信寫到讓她接受。你寫好了我再抄一遍就是了,或者你告訴我該怎麽寫。”


    在感到絕望的同時,阿聰還是先點頭答應了他。他十分確信,幸乃所需要的那個念頭,也隻有自己能夠用文字描述給她。這並非是為了敬介,而是為了從此以後依然要生活下去的幸乃。至少用這封信,用敬介償還借款的行為表達一些誠意,希望她能夠接受。


    然而就仿佛是在嘲笑阿聰的一廂情願那般,幸乃的跟蹤行為反而逐漸升級。隻不過她越是緊追不放,敬介也就越是抱緊了美香這根救命稻草。幸運的是,即使在幸乃的事暴露了之後,麵對依賴性日漸變強的敬介,美香也溫柔地接受了他。


    所以當得知自己懷孕了的時候,美香並沒有顯得手足無措,而敬介也重新隱藏了自己的慌張,開始努力接受現實。


    “我是不是也搬到中山去比較好啊,畢竟美香也有了寶寶。幸乃那邊我打算該怎樣就怎樣了,這一次我是真的要重新開始,那家夥再幹什麽我都不會搭理她了。”


    敬介打來這通充滿決心的電話之後不久,便舉家搬了過來,新公寓距離阿聰的住處隻需步行十五分鍾。


    令阿聰驚訝的還有美香的變化:長發被剪到了齊肩的長度,顏色也染回了黑色;臉上沒有化妝,連穿的衣服都與從前大不相同。看到阿聰目瞪口呆的樣子,美香不好意思地說:“讓您見笑了,這也算是當媽媽的自覺吧。”這還是她第一次對阿聰使用敬語。


    不知道是感到了威脅,還是為了表達誠意,敬介的的確確一直在償還著借款。盡管偶爾還是會來找阿聰借錢,但次數也少得屈指可數。隨著美香的肚子一點點大起來,每次見麵阿聰都感覺她變得更加穩重了一些,而敬介也毫無怨言地老實工作著,似乎越來越有個當爸爸的樣子了。他們的生活就像完美咬合在一起的齒輪,而幸乃的影子也完全消失了。在幾個月之後,兩個人的小家迎來了一對可愛的雙胞胎女兒。


    生產當天,阿聰被第一個叫了過去。他跟公司請了假,飛奔到醫院,一見麵敬介就給了他一個沉默的擁抱。“喂喂,我肚子可還疼著呢。”美香在旁邊帶著笑意假裝抱怨道。在這位媽媽旁邊,雙胞胎麵朝同一方向睡著,跟小時候的敬介非常像,是一對非常可愛的女孩。


    此時正是天寒地凍的一月,阿聰突然感到一個故事就此落幕了。那就是自己與敬介兩小無猜共同長大的故事。


    實際上,最近這段時間敬介已經很少跟他聯絡了。離開敬介後自己就一無所有的問題再次被擺在了眼前,然而阿聰也從來沒有主動聯係過對方。他認為自己到了該戒斷依存症的時候,於是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工作中。雖然幸乃的事情始終在頭腦中揮之不去,但阿聰也確確實實地向前邁出了一步。


    雙胞胎的名字分別是彩音和蓮音。快到她們一歲生日的某天晚上,敬介來到阿聰的公寓,兩個人喝著酒聊了起來。


    許久未見,他們兩個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可敬介的臉色卻不怎麽好看。雖然嘴上說的都是和家人一起的幸福時光,但不知為何他的表情與談話內容完全不符。


    “你怎麽啦,有什麽事嗎?”


    “哎?不,沒什麽。”


    “少騙人了,看你一點精神都沒有。”說完,阿聰喝了口啤酒。敬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眼神絕對是有事要問的樣子。在阿聰無言的催促下,敬介終於略微低下頭,平靜地講起來:


    “其實,今天確實有點不妙。”


    “不妙?什麽不妙?”


    “哎呀,就是說……”講到這裏敬介突然一時語塞,滿臉通紅地糾結了半天才擠出一句,“欠幸乃錢的事,被美香知道了。”


    阿聰忍無可忍地皺起了眉,如果可以的話他實在不想聽下去,可敬介卻像河口決堤似的一直講了下去。他按照阿聰的指示,一直通過網上銀行向幸乃償還著借款,可是有一次沒留神,在車站前的自動取款機轉了賬,結果就又被死死纏上了。美香得知後邊哭邊讓敬介交代了其中原委,然後她向娘家借錢還清了幸乃這邊的欠款,可幸乃仍然不依不饒,最後終於鬧到了警察那裏,警察也給予了“警告”……


    這已經是阿聰所能想象的最糟糕的進展了。敬介話音剛落,他就生氣地大喊一聲:“你這個大渾蛋!”


    他下意識推搡了一把敬介的肩膀,然後伸手去拿架子上的手機。阿聰從通信錄裏找到了“田中幸乃”的名字,毫不猶豫地撥了過去。等待接聽的鈴音一直在響,卻沒有等來幸乃的應答。


    “你現在有她的住址嗎?”反複撥打著電話的阿聰向敬介問道。“不過,這個……”見敬介猶猶豫豫地不肯說,阿聰又催促道:“我也不是現在就要過去,隻是以防萬一,快告訴我吧。”


    敬介鬱悶地打開手機,把地址寫到了桌子上的記事本中。阿聰站在旁邊看著,無意中瞥見了“東京都大田區——”幾個字,但他並沒特別關注這個,而是在心中反複思索著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如果自己是幸乃的話會怎麽做呢?然而現實已經朝著他的想象力所不可及的方向發展而去了。


    如果換作是我的話會怎麽做呢?阿聰的腦海中畫不出任何清晰的圖像。


    意想不到的是,幸乃真的給他回過電話。那是三月二十九日,在他與敬介會麵的兩個多月以後。未接來電顯示的時間是二十點十四分。


    季度末工作總是特別多,阿聰整整一天都在忙著應付客戶,等他發現幸乃曾經打來過電話時,已經稱得上是深夜了,他正坐在回家的出租車中。


    “司機先生,麻煩在那邊的便利店前麵停車。”


    距離住處還有段距離,可阿聰實在坐立難安,隻得在中山站附近下了車。他盯著來電顯示的列表看了好一會兒,始終覺得再怎麽樣這個點打回去也太晚了。還是應該等到明天再說吧。阿聰在心裏對自己說著,將手機收進口袋,走進便利店買了幾罐啤酒,然後朝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在他家和敬介住的公寓之間,正好有一個小小的兒童公園,休息日這裏擠滿了帶孩子來玩兒的人,非常熱鬧,洋溢著溫暖的氛圍。這還是他第一次在夜裏路過此處,四下寂靜無聲,隻有慘白的街燈灑下一片寒光。


    前麵有五六個少年,可能是附近的小混混吧,一直看著阿聰這邊。“喂,叫你呢,大叔!”這樣的喊聲也隨之而來。阿聰沒去搭理,他們也就三五成群地消失在公園出口那裏了。


    阿聰在冰冷的長椅上坐下來,深深歎了一口氣,一天的疲憊在此時仿佛正隨著寒夜的濕氣一點點滲入心裏。他掏出一支煙,靜靜地點上後抽起來。這樣還嫌不夠,他又打開了剛剛在便利店買的啤酒,幾罐啤酒隻用了二十多分鍾就喝光了。終於,阿聰疲憊不堪地想要站起身來,但是在這個瞬間,他突然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猛然抬頭看去,眼前是一棵櫻樹。春寒料峭的夜風吹拂,剛剛結出花苞的櫻樹隨著搖曳發出陣陣響動。即將開滿花的粗壯大樹,與強勁的北風形成了一種異樣的不協調感。


    阿聰沒有站起來,而是再次靠回椅背,並且拿出了手機。這一次,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回撥鍵。他有種預感,這一次幸乃絕對會接的。


    然而與他的預料相反,電話裏傳出的隻有一個冰冷的聲音:“您所撥打的電話現在無法接通……”


    掛上電話,阿聰突然回過神來,現在已經是淩晨一點了。事到如今他才因為這個點給別人打電話而感覺有些不好意思,獨自在無人的公園裏苦笑起來。


    可是他的心情與打這通電話前已截然不同。這一次阿聰從長椅上站起身來,邁步離開了公園。


    工作的疲憊消失得無影無蹤,連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走在路上,阿聰一直在想幸乃的事。她是不可能就這樣完全原諒並接納一切的,但就算不為別人而是為她自己,也不應該再跟敬介扯上任何關係了。


    幸乃給阿聰打了電話,說明也許還有一線希望。現在該是她停手的時候了,阿聰由衷地盼望著,她能夠走出去、活下去。要把這些傳達給她。這世間不是隻有敬介,自己也是一個需要著幸乃的人,不是用電話,而是看著她的眼睛當麵告訴她。


    他從外套的懷兜裏取出了香煙的盒子。壓抑住抽煙的衝動,阿聰將剩餘大半盒的煙盒揉成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他突然有種身體變輕的錯覺,仿佛是終於從一個長久的束縛中解脫了出來。


    遠處傳來了警笛的聲音。當手機響起,看到是敬介打來的電話時,阿聰臉上還帶著未退的笑容。


    警笛聲漸漸由遠及近,他的意識已經扔下電話鈴聲飛往了別處,阿聰拿著手機轉過身去。


    如同太陽一般燃燒的衝天火柱,聳立在漆黑的街道另一頭。


    ◆


    八田聰也被警察找上門過幾次。由於可以自願選擇是否出庭作證,阿聰一直都是堅定拒絕的。出乎意料的是,警察也沒有使用什麽強硬的手段。麵對搖頭的阿聰,他們最後也隻是突然沒什麽興趣了似的簡單作罷。


    媒體這邊的采訪請求他當然也沒有回應。阿聰自己就切身體會過,說出的事情如何被他們隨意曲解然後擅自刊登出來。他並不打算幫任何一邊說話。他既無法說出對井上敬介有力的發言,也無法原諒用縱火這種殘忍手段奪走了三條無辜生命的田中幸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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