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向宸問她怕不怕高,她一臉無畏地答:“不怕,我喜歡在高處往下看。”


    周向宸初去海市的那幾年,周知意每年暑假都會過去,那時他們還住在外婆家,外婆家附近的遊樂場裏建了一個很高很高的摩天輪,周向宸說要帶她去坐,卻總是被打亂計劃,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時間。


    再之後,齊青改嫁,她從齊青的新家“逃離”回南城,再也不願去海市,也不願聽到任何關於他們新生活的事情,周向宸便每年抽空回來看望她和奶奶,從不提及他在海市的生活。


    周向宸出事的那天是周五,他原本答應了周末要回南城的……


    人生的離別總在不經意之間,沒有大張旗鼓,總是倏然而逝。


    終止符落下,一切都戛然而止了。


    後悔,遺憾,不依不饒,歇斯底裏,再也回不到過去。


    周知意走到廣場盡頭,近些年舊城區改造,那裏建了一個30層高的塔,最頂層是觀景台,能俯瞰南城的全貌。


    周知意上了觀景台。


    夜幕降臨,城市像是裝在玻璃盒子裏,被人按下了開關的模型。萬千燈光同時亮起,如被星光綴連的銀河,萬家燈火,車水馬龍,護城河閃著粼粼波光,蜿蜒環繞城市而過。


    尚武巷依然是十七年前的樣子,而她眼前的南城,早已變成了陌生的模樣。


    所有的一切都隨時間流逝,改頭換麵,隻有記憶還固執地停留在原地。


    周知意一瞬不瞬地望著下麵,腦子裏空空的,兩個矛盾的念頭在打架——


    好想回到過去啊,回到小時候,回到有他們的時候。


    好想快點長大啊,快一點獨當一麵,刀槍不入。


    ……


    陳宴走到觀景台前,看到周知意的背影。


    她坐在落地玻璃後,戴著黑色的棒球帽,頭低低地埋著。


    眼前是星河燈火,車流湧動,熱鬧擁擠,她抱著膝蓋,脊背削薄,透著股讓人心疼的孤獨和倔強。


    陳宴垂眸看著她,眸光像濃稠得化不開的黑夜,他沉默地看著她良久,抬腳朝她走過去。


    周知意沒回頭,帽簷低低壓著,隻露出側臉,下巴尖瘦,唇角輕抿。


    她的呼吸很輕,輕得讓人心窒,陳宴側眸,看到有一滴水跡,悄無聲息地砸向地麵。


    像是被人握緊了心髒,陳宴斂眉,喉結輕輕滾了滾。


    他抬手,將手掌放到她眼下,一滴滾燙的淚珠砸到掌心裏,帶來酸楚的痛感。


    陳宴轉身,把她抱進了懷裏。


    下巴輕觸著她的發頂,他掌心撫在她腦後,胸口有低低的、壓抑的嗚咽聲,合著他的心跳抽痛。


    陳宴垂眼,收緊了手臂。


    第33章 33


    陳宴半跪在地上, 掌心輕撫著周知意的腦袋。


    外麵起了風,呼嘯嘶鳴,很吵, 胸口有淺淺的濡濕感, 她的眼淚浸透了他的襯衫。


    陳宴低頭, 瞥見她側臉上洶湧不斷的淚水,卻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在忍, 連哭聲都是壓抑的。


    這樣的壓抑讓他胸口憋悶得陣痛, 她明明總是肆意又任性的模樣。


    陳宴指腹輕輕貼在周知意的眼皮上,擦了一手的眼淚。


    周知意像是做了噩夢被驚醒的小孩, 咬著唇強行把嗚咽壓回嗓子裏,睜開眼睛甕聲甕氣地問:“你怎麽找來的?”


    “在你身上裝了定位器。”陳宴微微側臉,指腹擦過她的臉頰, 是暖融融的癢意。


    周知意猛然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紅腫的眼睛微微瞪圓了。


    一驚一乍,還是一副小孩樣。


    陳宴像被貓抓了一把,心裏浮起一絲很莫名的情緒,他短促地笑了聲:“傻, 騙你的。”


    “向宸以前常和我說起你的事情。”


    “他說你小時候很喜歡去公園坐海盜船。”


    “說你膽子很大, 喜歡登高望遠,以後一定也能走得很遠。”


    周知意吸了吸鼻子,視線又模糊了。


    大顆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她伸出手臂, 抱緊了陳宴的腰。好像隻是想找個依托, 又像是在發泄,力氣大到似乎要把手臂箍到他的腰腹中去。


    好半晌,她終於低低地抽噎了聲。


    “那天的雨太大了。”


    “那天的雨真的太大了。”


    “為什麽要下那麽大的雨啊?為什麽他非要在下雨的時候出門?”


    “……”


    外麵的風聲更甚, 拍打著玻璃。


    陳宴垂眼,下頜緊繃,銳利如刀。


    “為什麽是我哥?”


    “為什麽一定要是他?”


    周知意終於張開嘴巴,發出哀慟的哭聲,像個撒潑耍混的小孩。


    從周向宸去世那天起,她便把他、把與他相關的回憶,連同他去世的事實一同鎖進了記憶的黑名單裏。


    她看著眾人痛苦,準備葬禮,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都用悲憫的語氣勸她節哀順變。


    她不想節哀順變,隻有滿腦子的不甘不服和想不通。


    為什麽一定要是周向宸?為什麽會是她哥哥?


    為什麽會那麽突然,甚至都沒給她告別的機會。


    她用了整整一年時間,始終無法和周向宸告別。


    即便在第一次見麵時,她便毫不忌諱地告訴陳宴,她哥死了,可在潛意識裏她卻始終不肯相信周向宸已經去世了,連哭都不敢哭。


    好像她一哭,就承認了他死去的事實。


    周知意像是做了一場自欺欺人的夢,終於緩緩醒來。


    “陳宴,我很想他。”她哭得抽抽噎噎,連氣都喘不勻。陳宴沉默地拍著她的背,慢慢閉上了眼睛,遮住潮紅的眼尾。


    周知意記不清自己哭了多久,好像把這一年來忍住的淚水,在夢裏流下的淚,都哭完了。


    她從陳宴懷裏掙脫出來,將帽簷壓得更低,遮住紅腫的眼,看下方的萬家燈火,唇角扯出一個自嘲的笑。


    “我的小名是奶奶給取的,陳宴,你知道她為什麽要叫我依依嗎?”


    她不等陳宴開口,自言自語道:“因為她希望我這一生都可以有所依靠。”


    “可是你看,多好笑,我媽不要我了,我爸忙得不回家,我哥走了,我身邊空蕩蕩的,隻剩奶奶。”


    我哪裏還有依靠?


    周知意摸了摸鼻子,又笑:“奶奶想的太簡單了,人哪能總想著去依靠別人呢?”


    除了自己,沒有人可以長久依靠。


    陳宴偏眸看她,眼角猩紅,開口時才發現嗓子啞得厲害:“你還有我。”


    他字字鏗鏘,如立誓言:“依依,以後我會是你的依靠。”


    他的音色總是偏冷,連說出這句話時都沒有絲毫溫柔可循,卻將她心底豁開的傷口掩蓋住了。


    周知意側過頭,看到他的眉眼,一絲一厘,一分一毫都是讓她無法抗拒的模樣。


    她抽了抽鼻子,聲音低軟,還帶著甕氣:“以後,會是多久?”


    以後有多久,永遠有多遠,誰都無法篤定。


    “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時候。”陳宴說。


    周知意想了想,又認真點了點頭,抬眸看向他。


    她眼皮哭得紅腫,一言不發看著他的時候,像隻離家出走可憐兮兮又強裝鎮定的小貓。


    陳宴心裏那種沒處抓撓的奇異感覺再次盤旋上來。


    讓他很不舒服。


    於是,幾乎是下意識的,他朝周知意張開了手臂。


    下一秒,周知意抿著唇,撲進了他懷裏。


    像是有什麽懸而未決的東西終於落回原處,那種無法描述的不舒服的感覺淡了些。


    陳宴又拍了拍她的腦袋。


    周知意垂著眼,安靜地聽著他的心跳,感受著他的體溫。


    她這才發現,他看上去清瘦,原來胸膛卻那麽寬廣堅實,完全不似少年的單薄。


    他和周向宸一起長大,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


    “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我哥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柔善良的人,那時候,我總想著,等到長大,一定要找個像他一樣溫柔的男朋友。”周知意抓緊了陳宴的大衣,輕聲說。


    察覺到她的情緒似乎好了很多,陳宴“嗯”了聲,冷凝的神情終於有片刻的舒展:“你以後會遇到的。”


    周知意卻搖頭,閉上了眼睛:“不會了。”


    因為我遇到了一個和他完全相反的,卻很喜歡很喜歡的人。


    ******


    那晚在觀景台上的擁抱像是一劑助人向前的良藥,被周知意珍藏在了心底。


    時間推著她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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