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雖然在外人看來,楊紅這樣小心翼翼怕傷害周寧的自尊心,實在是活得太累,但楊紅本人並不覺得。實際上,大多數未經汙染的人,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助人為樂的需要,就是犧牲了自己的利益,幫別人做了事,不但不會難受,反而感到愉快的那樣一種心情。經常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子,雖然懶得做自家的家務,但如果隔壁的王婆婆叫他幫忙打個醬油,他還是會歡天喜地跑去幫忙的。


    有的分析家會把楊紅的這樣一種心態升高一點,稱為“母性”的愛,就是犧牲自己,不圖回報,甚至不求理解的愛。做母親的看到孩子在寒冷的冬天穿得太少,都會出來絮叨幾句,說,兒啊,穿多一點,不然會感冒的。這個兒呢,不想穿得象個棉花包,多半是嫌母親羅嗦,說:知道,知道,每天這樣說,也不嫌煩。母親雖然被說得訕訕的,但過幾天看到兒穿得太少,還會出來絮叨。


    有的孩子長大了,做了父母,會理解母親當時的一片關愛。有的要等到遠離母親了,或者母親去世了,再也沒有人在身邊關愛了,才發現自己理解了母親。有的可能永遠都沒能理解,或理解了也沒有對母親表達出來。但這對母親來說,沒有什麽區別,她愛的時候,就沒有想到過報答或理解,不然就不叫母愛了。


    在錢和與錢有關的問題上,楊紅的確就是這樣母愛著周寧,沒有覺得是犧牲,沒有期待回報。但正如很多人所說的那樣,一個女人對丈夫的愛,光有母愛是不夠的,她還要有妻子的愛,甚至孩子的愛。男人對“妻子式的愛”多半理解為女人在床上應該如何如何,而對女人來說,那叫“妻子式的性”,妻子式的愛就是要求回報的愛。我愛你,你也應該愛我;我愛你那麽多,你也應該愛我那麽多;如果愛得比我少,或者你根本不愛我,我是沒辦法一直愛下去的。


    到了感情問題上,楊紅就無法母愛周寧了,就想要回報了,或者叫“回應”更合適。楊紅理想中的愛,其實也很簡單,無非是白頭到老,如膠似漆。“白頭到老”,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證明的,要等到頭發白了才知道做到了沒有。但“如膠似漆”呢,每分鍾都可以檢驗。楊紅隻要周寧在眼前就很滿足,就覺得充實,做事就做得開心,連織毛衣都仿佛織得快一些。


    但周寧是個愛玩之人,下棋、打牌、打麻將、打台球,都是無所不愛,而且都愛到癡迷的地步。周寧雖然不是共產黨員,但也好比種子,到了一個地方,就同那裏的群眾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他住進這棟集體宿舍,剛開始還有點不適應,因為這棟樓是青年教師樓,原來是老師的人,現在一下變成了平起平坐的棋友、麻友、牌友,可以在一起罵罵咧咧,吃吃喝喝了。有時跟楊紅挽著手走路,突然看見以前的實驗室老師,還嚇得把手甩開,心想:好險,好險,差點讓他看見。過半天才醒悟過來:自己已經畢業了,不受他管了。


    不過周寧很快就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開始結交朋友。他很快就摸清了哪些人會下棋,哪些人會打牌,哪些人會喝酒,棋藝如何,牌風怎樣,酒德高低,連那些人的老婆對老公下棋打牌的態度及對策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不打無準備之仗,這樣才能決定去誰家下棋,可以下到何時,萬一棋友牌友的老婆來鬧又該如何應對,等等等等。


    楊紅很快就到了分析家稱為“追求第三檔愛情”的境地。


    第一檔的愛情是“心心相應”式的,就是兩個人愛好、追求都是一模一樣的,不用計劃討論,就都是“英雄所見略同”。用楊紅和周寧來做例子加以說明,就是楊紅想跟周寧一起待在家裏,周寧也想跟楊紅一起待在家裏,兩人一拍即合,皆大歡喜。此乃愛情之大幸,愛情小說之大忌。如果楊紅和周寧就是這樣心心相印,這故事就不用寫了。寫也隻能是重重複複的流水帳。


    第二檔呢,稱為“心有靈犀”式,就是雖不是英雄所見略同,但一位英雄能體會到另一位英雄想要什麽,並且能自我犧牲,讓另一位英雄如願。


    第三擋是“一點即通”式,或者是“尚可教育”式,就是兩個人不是心心相應,一方也悟不出另一方想要什麽,但一經點撥或教育,還能醒悟,並願意實行。


    第四擋被稱作“接受改造”式,或者“服從管理”式。到了這一檔,大多數崇尚浪漫愛情的女孩已經不把它算作愛情了,不過實際一點的,寬宏大量一點的,或已經結了婚又不想離婚的,仍能接受。這一檔就是點撥也點不醒,教育也教育不過來,但如果采取行政手段、高壓措施,比如以分手、離婚相要脅,仍能壓服對方,使其改變。


    第五擋根本已不算愛情,放在這裏,隻是為了從頭到尾描述楊紅和周寧的愛情和婚姻。這一檔叫做“農民起義”式,顧名思義,就是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你叫我這樣做,我偏那樣做。到了這一擋,能和平分手已經算三生有幸了,不然就隻能長期冷戰,直到起義再次爆發。


    楊紅見周寧自己不願待在家裏,又悟不出來她想要他待在家裏,隻好出來點撥。見周寧想出去玩,就說:“別去吧,就在家陪我吧。”


    周寧眼睛一亮,上來摟住楊紅,嘴湊到她耳邊問:“怎麽,想要了?”


    楊紅很失望,感到周寧跟自己想的是兩碼事,就說:“瞎說些什麽呀,不是那個意思。”


    “不用害羞嘛,你不知道男人最想聽的就是‘我要’?”周寧笑嘻嘻地說,把在外麵聽來的笑話用上,不過省了後半句“男人最怕聽的就是‘我還要’”,免得楊紅知道了男人的弱點拿他取笑。


    楊紅還沒有感到有說“我要”的需要,但她知道,周寧隻有在做愛的時候才真正是整個身心都在她身上的,所以也不辯駁,任由周寧把她扳倒在床上。


    事過之後,周寧躺在床上抽根煙,把自己的能力著實佩服一番,又準備出去。


    楊紅拉住他,說:“就在家裏陪我吧。”心想你現在應該明白我讓你留家裏不是為了那件事了吧?


    周寧就很困惑:“我呆在家裏能幹什麽呢?我又不能幫你織毛衣。”


    楊紅說:“你什麽也不用幹,你在家裏我就很開心了。”


    周寧樂了:“看來我還是一顆開心果咧。”便留在家裏。


    過一會,周寧要去上廁所。楊紅住的這棟樓,每層隻有一個廁所,所以樓裏的住戶就自發地把七樓的定為女廁所,而六樓的定為男廁所。楊紅住在七樓,是頂層,周寧上廁所要下到六樓去。結果一去,就很久不回來。楊紅看時間太長,怕周寧出了什麽事,跑到六樓,又不好意思喊,隻好請一個過路的男老師幫忙進去看看。結果當然是人毛都沒有一根。


    晚上周寧回來,楊紅問起,周寧說:“哎呀,太抱歉了。上完廁所正準備回來,被樓下的小龔看見,生拉硬扯地把我拖去打牌,說三缺一。我掙不脫,隻好被他拉去了。”


    楊紅想像不出,一個一米七五的周寧,怎麽會無法掙脫一個一米六五的小龔的生拉硬扯。分明是半推辦就。楊紅不好直接戳穿他的謊言,怕他下不來台,就講一個笑話給他聽,說她媽媽講的,以前學生排練樣板戲“白毛女”,有一個場景,就是兩個狗腿子來強搶喜兒去給黃世仁當小老婆。按樣板戲的要求,兩個狗腿子應該將喜兒舉過頭頂,奔向後台,芭蕾舞嘛。但她班上的那兩個小狗腿子呢,個子比喜兒矮得多,不要說舉起,抱都抱不動,因為小學女生比男生發育早,往往是女生比男生高。於是隻好冒篡改樣板戲之大不韙,改成兩個狗腿子將喜兒拖下場去。到了演出的時候,兩個狗腿子因為害羞,不敢碰喜兒的手,結果演成兩個狗腿子一招手,喜兒便自己跑到黃世仁家去了。


    周寧也聽得哈哈大笑,不覺有什麽諷喻意義。


    楊紅見旁敲側擊點不醒他,就說:“你一天到晚就想著跑出去玩,呆在家裏就象籠中鳥一樣。”潛台詞就是問“你不願跟我呆在一起,是不是不愛我了?”


    周寧可能真是被他媽說中了,是一個“直腸子”,聽不出話外音,隻笑嘻嘻地說:“我哪裏是籠中鳥呢?不如說是籠中雞。鳥飛出去了是不會回來的,而我可是天天要回籠裏來的。”然後話頭一個180度大轉向,“嗨,你說對麵毛姐養的那兩隻雞怪不怪,我昨天還看見它們站在樓下操場上看解放軍操練咧,莫非雞也是不愛紅妝愛武裝?”


    楊紅被他一下扯出八丈遠,失了方向,也說:“是有點怪,那兩隻雞怎麽知道自己開關雞籠呢?早上把自己放出去,晚上又自己把籠門關上。不曉得毛姐怎麽訓練的。”


    (26)


    實際上,如果說周寧不願跟楊紅待在一起也是很冤枉的。隻不過周寧不願待在家裏。他也是希望跟楊紅如膠似漆的,至少在新婚蜜月是這樣。不過他理想的如膠似漆是楊紅能跟他一起出去玩。當然他不希望楊紅跟三樓那個李春梅一樣,打麻將打得臨產了還舍不得去醫院,動了紅了,被人送去醫院了,一聽醫生說還有一兩天,又坐出租車回來打麻將。切,這種女人還叫女人?


    周寧喜歡楊紅坐在他身邊,依偎著他,看他打牌,象那個故事中的看牌人一樣。那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對幾個打牌的人抱怨,說,你們幾個的牌癮也太大了,大冷的天,坐在一條四麵漏風的船上,打了一夜牌。幾個打牌的詫異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們打了一夜牌?看牌的人說:我怎麽不知道?我昨晚一直站在齊腰深的水裏看你們打。


    所以周寧也一直在做努力,想讓楊紅參與其中。一開始是想把自己家辟為打牌的主戰場,但發現楊紅很不高興,以為是因為幾杆煙槍同時吞雲吐霧,把個家庭環境搞得太汙染。其實楊紅是不喜歡他一心隻在打牌上,當她透明,好像沒她這個人一樣。


    周寧見在家裏打牌不行,就叫楊紅跟他一起到別人家去打。楊紅一個人呆在家裏悶,隻好跟他去。那時正好是夏天,集體宿舍沒有空調,男人本來是穿著背心短褲,甚至赤膊上陣的,見楊紅來了,忙不迭地翻出汗衫來穿上,都是些名符其實的汗衫,無緣無故地又為小小的空間增加一些汗酸氣。有講禮貌的,還抓出一條長褲來穿上,原意是蓋上一些楊紅不宜的部位。哪知單腿站在那裏,蹦蹦跳跳地翹起另一隻腳,想穿進褲腿,結果反而起到欲蓋彌彰的作用,把那個部位從大垮垮的平腳短褲下抖露出來,有驚鴻一瞥的效果,搞得楊紅非常尷尬。加上她對下棋打牌一點不會,也沒興趣,坐在一旁觀戰就覺得盤盤棋都是下得又臭又長,熬不到頭。別人見她老跟著周寧,也開始笑她:


    “楊紅,跟班哪?怕周寧跑了?放心,我們幫你看著呢!”


    楊紅對看牌沒興趣,又怕別人嘲笑,不想去牌場,就自告奮勇地提出要學下棋,以為學會了就能把自己變成個絆馬索,把周寧困在家裏,免得他要跑到外麵找對手。而且夫妻對弈,多麽書香,多麽古典。周寧本來不感興趣,但怕楊紅生氣,隻好教她下棋。不時地,就有人來找周寧,看到楊紅在學下棋,就大加鼓勵,說:“不慌,不慌,慢慢學,慢慢學。”然後就湊上前來,指點江山,說如果你的炮這樣一支,你的馬那樣一別,保管叫周寧死無藏身之地。來人見楊紅半天悟不過來,真是恨鐵不成鋼,急不可耐地抓起棋子,自己下起來了。楊紅隻好歎口氣,讓出座位。


    後來楊紅狠下心,對周寧下一個通牒:你如果還愛我的話,就不出去玩,在家裏陪我。周寧果然愛她,就守在家裏,足不出戶。隻不過周寧那時打麻將正處在一種騎車騎得要會不會,喝酒喝得要醉不醉,遊泳遊得要漂不漂,做愛做得要飛不飛的境地,其心態就一個詞可以描繪:欲罷不能。


    所以周寧呆在家裏,渾身不自在,如關在籠子裏的老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看電視嫌電視無聊,睡覺嫌電扇吵人,替楊紅撐著毛線圈時,也嫌毛線太長,左纏不完,右纏不完。時常就有不知好歹的狐朋狗友撞上門來,問:“周寧,三缺一,來不來?”周寧就用嘴朝楊紅指一指,也不說什麽,眼裏隻有悲愴。朋友也不是沒見過男人被女人關了禁閉的,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就悲天憫人地搖著頭走了。


    楊紅問周寧:“為什麽你現在不願跟我呆在一起,一定要跑出去呢?你結婚前不是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嗎?難道這麽短時間你就變了嗎?”


    周寧心想,難怪那幾個婚齡長一點的牌友說女人都是學曆史的,前三百年後八百年的事都記得,開口就搞今昔對比,還考察你的曆史知識,哪怕你忘了三百年前的一個約會細節,也叫你吃不了兜著走,為什麽不能像我們男人一樣把重點放到現在來呢?周寧不得已在心中溫習了一下曆史,說:“結婚前我們一個星期隻能見兩三次麵,一次也不過幾個小時,現在我們天天一起,就算我出去打牌,我們還是比從前在一起的時間多多了。”


    楊紅看他不正麵回答“變沒變心”的問題,反而在那裏做數學計算,好像現在見得多讓他吃了虧一樣,覺得很失望,隻好做個垂死掙紮,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如果我跑到外麵去玩,把你一個人撂在家裏,你會怎麽想?”


    周寧趕快問:“你要到哪裏去玩?飯做了沒有?”“我沒說我要到哪裏去,”


    楊紅沒好氣地說,“我是讓你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你一個人呆在家裏,而我跑外麵去打牌,你不難受嗎?”


    周寧恍然大悟:“你想打牌呀?那容易,我陪你去,看你打,幫你打,我們兩個定幾個暗號,串通了,整死劉剛和張矮子兩個。”


    楊紅見啟發式教育也沒用,又見周寧不管做什麽,都是心不在焉,長噓短歎,一副鬱鬱不得誌的樣子,知道強留他在家也沒用,知道如膠似漆是要靠自願的,就說,算了,你出去玩吧。


    周寧象得了大赦一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我去玩,你不生氣了?”


    “我不生氣了,記得早點回來。”


    周寧就跳起來,抱住楊紅親一口,一溜煙地跑了。有時打一會麻將,周寧又會跑回來一下。


    楊紅問他:“牌打完了?”


    “沒有。”


    “那你回來幹什麽?”楊紅問,心裏希望他說“想你呀”。


    周寧老老實實地說:“我回來看看你是不是在生氣。別人說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剛才贏了一點錢,怕是因為你在家生氣。”


    楊紅歎口氣,眼淚慢慢溢出來,不知道是因為感動,還是因為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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