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入關很順利,問的問題沒超過朱peter講的範圍,所以楊紅也沒覺得交流有困難。出國這種事,一旦語言沒問題,感覺就慢慢良好起來了。


    楊紅小心翼翼地把護照等文件收好,又隨著大家站進另一個隊伍,聽說這裏是美國農業部檢查違禁農副產品什麽的。聽朱peter講,過這一關就有點靠運氣了。大多數人什麽事都沒有,箱子都不用打開,問兩句就過去了。但也有運氣不好的,帶了形狀特殊的東西,孤陋寡聞的老美沒見過,一驚一咋,沒收再說。


    特別是911之後,美國是草木皆兵,覺得男女老少都象是賓拉登派來的人肉炸彈,頗有寧可錯殺三千,絕不放過一個的蠻橫。海關的工作人員,也並非個個都是精英,有些甚至是做parttime的,朱peter說他就遇到過一個,是哪間中學的物理教師,平日裏教他的物理,周末就來海關把守國門,看見他帶的香菇,象牛頓看見墜落的蘋果一樣研究了半天。


    楊紅有一點擔心,不知道自己箱子裏放的那些佐料啊、調味品什麽的,算不算形狀怪異。朱peter在班上講過,說你一出國,就會發現,就算是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你的一個中國胃。你的胃呀,那真叫愛國,吃什麽東西,都比不上吃中國東西讓它受用。朱peter說很多人剛到美國時,都是窮得吃不起青菜,隻能吃雞腿。吃多了,一聽到“雞腿”兩個字就犯惡心。在國外什麽都不懷念,就是懷念中國的早點。順著那個長街,一溜地擺著各種各樣的小吃攤,一天吃一樣,可以吃一個月不重複。想中國的早點想成了瘋,想起那些小吃攤上飛來飛去的蒼蠅,都有了親切的感覺。如果早點不好吃,哪來的蒼蠅?所以美國的早點可以說是糟到了連蒼蠅都不喜歡的地步!


    但朱peter的另一句話卻引起了楊紅的反感。他說他在美國每天早上牛奶麵包地吃了一年,對移情別戀都能理解了:不管什麽東西,你吃久了,就吃厭了。


    楊紅記得自己反駁他說,你天天吃米飯沒吃厭呢。


    朱peter強詞奪理地說:“那不同,吃米飯是為了飽肚子,沒菜也吃不下去的。人們的注意力都是在菜上麵的。天天吃米飯,不是吃味道,而是吃習慣,餓了拿來飽肚子而已。菜還是要經常換一換的,不然就吃膩了。”


    楊紅是順著他那個移情別戀的路子聽的,所以很生氣,心想,這話真實地反應了你們男人的心理。男人吃一個女人吃膩了,就想著換個口味。女人有什麽膩不膩的?女人大概就如被吃的飯,根本不關她胃口的事。你膩,丈夫也是要吃的;你不膩,丈夫還是要吃的。他有問過你膩不膩嗎?你想不想嗎?


    楊紅雖然不喜歡那個比喻,但關於中國胃的話還是聽進去了的。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有一個中國胃的,天天啃麵包喝牛奶肯定是不行的。她的胃恐怕還不是一個普通中國胃,差不多是一個方言中國胃,因為川菜、粵菜什麽的,她都不愛吃,就愛吃自己家鄉的菜,所以她帶了很多家鄉食品。經過一番精打細算,她帶的大多是作料、調味品之類,這樣份量不重,但用的時間長,可以說是帶著家鄉菜的精華和味道,其他原材料到時候就地取材。象榨菜、辣醬、酸菜魚底料等等,帶了不計其數。不象是到美國做研究的,倒象是來開餐館的。


    還隔著兩、三個人,楊紅這一隊的那個officer就在向她招手,嘴裏說著些什麽,但楊紅一緊張,就一句也聽不懂了。她身後有幾個人指著前邊,大概在告訴她officer在叫她。楊紅覺得頭腦發暈,為什麽叫我上前?他有透視眼,看見我箱子裏形狀怪異的東西了?她搬著沉重的腿,挪向那個officer,心裏頭惶惑不安,難道我臉上寫著“危險分子”幾個字?或者我的表情告訴他我帶了違禁品?那根本不是什麽違禁品啊,看來是遇到一個業餘打工的officer了。


    楊紅先入為主地想著呆會要怎麽告訴officer那隻是香菇,英語應該是driedmushroom。但是酸菜魚底料用英語怎麽說呢?她很半天沒弄明白officer究竟為什麽叫她上前。又被身後的人重複了幾遍,楊紅才聽出officer是請他幫忙,先問她會不會講中文。


    這是她萬萬沒想到的問題,心裏重複過多遍的問答應該是:


    doyouspeakenglish?


    yes,ido.


    雖然這樣答,有點欺世盜名的意味,但培訓班、磁帶什麽的,都是這樣教的。練多了,也可以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出來了。


    現在被問到doyouspeakchinese?反而不知怎樣回答了。doispeakchinese?楊紅問自己一句,又順水推舟一般地回答:yes,ido.


    officer聽到這一句,很高興地笑了,沾沾自喜地說,”iknowit.”然後指著桌上一盒東西問楊紅:what’sthis?


    楊紅恍恍惚惚地覺得又回到了中學英語課堂上了,老師指著一些再明白不過的東西,比如她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什麽的,嘴角掛著竊笑,一本正經地問學生what’sthis?what’sthat?操練句型啊?


    “what’sthis?”officer又問一遍。


    楊紅回過神來,認真看了看那個盒子和盒子裏盛著的東西。這回可不是中學英語老師慣常指著發問的那些東西了,楊紅看了一會,覺得用中文都答不上來。盒子裏裝的是一些貌似香腸、又勝似香腸的東西。形狀象香腸,但顏色泛灰泛黑,不知是什麽東西,隻好說:idon’tknow.“thenaskhim,please.”


    officer指指站在楊紅身邊的一個男人。


    楊紅現在才注意到這個男人,原來自己的這一場虛驚,都是因為這個男人。這完全是個扔到人海裏沒法認出來的那種人,現在能榮幸地引起美國海關重視,也是因為他帶的那盒東西。那人現在當然是急得手足無措,滿臉冒汗。楊紅還沒開口,那人就象見到救命恩人一般,衝著她就嘰哩呱拉地講了一通。


    楊紅一句也聽不懂,肯定不是普通話,肯定不是周寧的家鄉話,好像連廣東話也不是。楊紅甚至懷疑那是不是中國話,說不定是越南話、柬埔寨話、泰國話什麽的,因為那個男人生著一張馬來人的臉,眉骨突出,嘴唇外翻,膚色偏黑,應該是那一帶的。


    “whatdidhesay?”officer問道。


    “idon’tknow.”楊紅說完這句,覺得四周一片安靜,不知道那裏出了問題,反而靈魂出竅般地想起朱peter說過的笑話。他曾問口語班的人,說如果你隻能學三個英語單詞,你應該學哪三個詞?那些年輕的女孩就嬌憨地說要學“iloveyou”,結果朱peter說答錯了,你們應該學idon’tknow這三個詞。


    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現在你能對這個officer說“iloveyou”?楊紅又說一遍:idon’tknow.


    officer狐疑地看了楊紅一眼,又把她的護照拿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軟中帶硬地問:areyouchinese?areyoufromchina?


    楊紅恨不得回敬他一句:那護照上不是寫著嗎?但自己的英語還沒純熟到可以吵架的地步,隻好簡單地回答:yes.


    officer仿佛找到了楊紅邏輯中的一個大漏洞一般,舉起她和那個男人的護照,一字一頓地說:youarechinese,andheischinese.youdon’tunderstandhim?


    可能因為他講得慢,楊紅不費力地就聽懂了這幾句,但她張張嘴,說不出一句話。隻在心裏責怪朱peter百密一疏,口語班裏沒有講到這一個場景,所以自己沒有操練過這方麵的回答。


    如果不是語言障礙,楊紅差不多要給那個家夥上一堂政治課了,不扯遠了,就從中國有56個民族說起,這些民族大多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中國還有數不清的方言,中國人聽不懂中國人的話是很正常的,不要說這個從未謀麵的漢子,就是我自己的公公婆婆,我也是聽不懂的。


    楊紅在心裏試圖將這些話翻譯成英語,然後一氣嗬成地說出來,好說服這個officer,但已經有另兩個officer走過來,很客氣又很堅決地把她和那個男人帶到一間office裏去了。


    (63)


    楊紅呆坐在那個小小的辦公室裏,看幾個officer忙進忙出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要把她怎麽樣。楊紅也很奇怪這個男人帶的究竟是什麽。是不是一種特殊炸彈?這麽小一盒,能炸出什麽效果來?那麽是生物武器?楊紅這樣一想,就很驚慌了,比那些officer還驚慌,因為那盒子裏的東西真的是很可疑。剛才她又離得那麽近,這會好像喉頭開始發緊了。


    楊紅想,我得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就清了清喉嚨,又excuseme了幾次,sorry了幾次,但幾個officer都在忙著打電話。最後終於有一個officer打完電話,眉開眼笑地對她說:don’tworry.everythingwillbeok.


    楊紅見幾個officer都靜下來等候,知道是自己的救星來了,沒來由地就覺得待會出現在門口的會是朱peter,不由得想起他平日裏給誰幫個忙,都是嘻皮笑臉地問人:“是不是有點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


    想必女人報答救命恩人的最高規格就是嫁給救星了,所以美女一定要被英雄救,不然就會嫁得窩心;而英雄一定要救美女,不然就無法消受那個報答。而且這對英雄美女最好都是未婚的英雄美女,不然也是白搭。不過,如果英雄救人的時候先看看是不是美女再決定救不救,那就不是英雄而是色狼了,因為命運也不是隻讓美女落難的。是英雄,就上去救人,救了不求回報,才是真英雄。


    楊紅知道自己不算美女,但朱peter好像也算不上英雄,他整個人都給她一種滑稽的感覺。他姓了這個“朱”,就有幾分滑稽了,哪有英雄姓朱的?再加上他叫個什麽peter,也是滑稽多於洋氣。大家又故意叫他朱peter,而不是peter或者peterzhu,也是存心要保持他的滑稽形像。他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都是往滑稽上靠。這樣的人如果也算英雄,也隻能是搞笑版英雄。


    容不得楊紅多想,救星就一腳踏進門來了,不是朱peter,而是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國人,典型的學生臉,長相沒有任何抓得住記憶的地方,楊紅的學生中有太多這樣的人,分不清他們、記不住他們的名字是楊紅最大的頭疼。


    天降大任於這位救星,大概是因為他也能講那種楊紅不知為何物的語言。救星跟那個生物武器的主人交談了幾句,就轉身對幾個officer解釋了一下。幾個officer和那個救星都哈哈笑起來。攜帶生物武器的漢子也跟著嗬嗬地笑。楊紅沒聽懂,不知是該跟著笑還是不跟著笑,看幾個男人都笑得有點曖昧,就決定不笑。


    楊紅當然是沒事了,當她還在心不在焉地聽那個年輕的officer長篇大論的解釋時,救命恩人就趁機溜走了,好像完全沒有心思認識自己解救的美人,使楊紅再一次認識到自己老了。


    被這樣折騰了一通,楊紅對美國的印象壞極了,恨不得馬上打道回府。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打道回府,因為朱peter沒教,他說他教的東西可以cover你從中國上飛機到你在目的地下飛機這一段。對一路上的各種情景,他都按場景分類,編寫成roley,讓學生演練過了,但如何在中轉機場就打道回府,他並沒有教過。


    楊紅憑直覺認為隻要朝剛才來的方向走就能走回海關去,也不多加思索,就反著大多數人的方向走起來。剛走了一會,楊紅就看見tracy正推著行李,朝自己這邊走來。大概以為楊紅是特意去找她的,tracy很感動地搶上來:“哇,你好快啊!一直想跟上你,但我的座位太靠後,等我下了飛機,已經找不到你了。”


    楊紅看到tracy,簡直就象看到親人一樣,委屈地說:“剛才要是你在,就不會出那事了。”


    “什麽事?不急,不急。我們先去辦轉機手續,把行李托運了,再找個地方吃東西,邊吃邊聊。”


    楊紅忘了自己要打道回府的計劃,糊裏糊塗地就跟著tracy辦了轉機手續。兩人在一個麥當勞店買了食物,在一個小桌前坐下,楊紅就把剛才的經過講了一下。


    tracy越聽越帶勁。聽完了,有點遺憾地說:“可惜我沒碰上。我這個人,追新聞把新聞都追怕了,新聞見我就逃。你運氣不錯,這種百年不遇的事都讓你遇到了。我可以把你這件事寫篇文章發表。讓我來想想怎樣寫比較轟動,比較能觸及一些人的痛處,讓他們忍不住要跳起來罵娘,隻要有人罵,就有人看了。應該提到種族歧視的高度,也要把美國人的孤陋寡聞狠狠抨擊一下,或者從美國安檢製度造成的風聲鶴唳談起。”


    楊紅看她興致如此之高,心情也好多了,就笑著說:“什麽煩心的事到了你那裏,就變得有趣了。”


    tracy也嘻嘻笑著:“沒辦法,搞新聞的人,就是這種幸災樂禍的脾氣。國家不幸詩家幸,旁人不幸記者幸。國家災難深重的時候,詩人可以寫出流芳百世的詩。旁人不幸的時候,記者可以采訪到轟動新聞。這兩類人,唯恐天下不亂,最怕的是平安無事。你別介意啊,如果這事發生在我自己身上,我也會這樣幸災樂禍的。”


    楊紅想,如果我對自己的不幸能象記者一樣幸災樂禍了,那我就修煉到家了。她有點疲憊地說:“我不介意,不過我覺得我這次在美國不會很順,這個頭就沒開好。美國對我一點都不友好,真恨不得馬上就回去。”


    tracy正色說:“就是因為對你不友好,才要待在這裏出口氣,鬥爭到美國對你友好為止。哎,我覺得你應該告他們,要求一大筆賠償金。就說這事引發了你的抑鬱症什麽的。”


    楊紅擺擺手:“算了算了,我沒抑鬱症,也不想打官司。再說他們也沒把我怎麽樣。”


    “沒把你怎麽樣?那就是你不懂依靠法律為自己爭取權益了。精神上的傷害是很嚴重的,是難以計量的。當然正因為難以計量,才可以多敲他一些。我告訴你,美國人是很愛打官司的。你該告不告,他不認為你善良,反而認為你不懂法律。聽說有個美國婦女,在一家麥當勞店絆倒,摔傷了尾椎骨,就要求那家店陪了成千上萬。你知道她為什麽摔倒?是她自己的小孩把她絆倒的!”


    楊紅簡直象聽天方夜譚一樣,張著嘴合不攏:“那怎麽能怪店裏呢?”


    “當然怪店裏,因為他們有責任製止小孩在店裏打鬧的嘛。”


    楊紅有點不相信地說:“如果真是那樣,那說明美國的法律是很看重人的。”


    tracy問:“你想不想告他們?說不定你可以拿一大筆錢,或者幹脆問他們要個綠卡算了。聽說在美國投資一百萬,或者辦企業招收三十人以上就可以拿綠卡。”


    楊紅懷疑地問:“你說這事能陪償一百萬?”


    “誰知道?所以要試試,不試就永遠不知道。”


    楊紅想了想說:“算了,我看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想牽扯到官司裏去。再說,朱peter也講過,說在美國打官司,最重要的是要找到證人,我現在到哪裏去找證人?那個幫了我忙的人,連謝都沒謝他一下。”


    “男的女的?長得怎麽樣?”


    “男的,看都沒看清楚長相。”


    tracy笑笑說:“那肯定不是很帥,要很帥的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看得清。救命恩人是男的,那你是不是象peter說的,很有點無以回報,以身相許的感覺?”


    楊紅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這把年紀了,還許誰?想許別人都不會要。”


    tracy恨鐵不成鋼地說:“這就是你太沒自信了,你很不錯呢,有前有後,雖然生過孩子,但一點沒變形。你願意以身相許,是看得起他,他不要是他的損失,那小子損失慘重啊!”開過玩笑,又嚴肅地說,“看來我應該去追蹤一下那個家夥。他知道那人究竟帶的是什麽東西。嗨,teresa,我們一定要保持聯係,你可能是那種newsma,走到哪,都會有新聞跟著。我是newsrepellent,天天想遇到新聞,偏偏遇不到。”


    楊紅問:“真的,還沒問你,你到哪個學校,學什麽?”


    tracy說:“我去m大,學大傳。”“大船?”“就是大眾傳媒,masmunication.我以後要n,還要到白宮做intern,專寫總統風流韻事。”


    “總統有風流韻事?”


    tracy嘻嘻笑著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等我去了,就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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