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記清了。”


    顧風忙站直身子,穿過人群走到另一頭。


    逃跑這一路,他與衙役打交道的技術已經爐火純青,三言兩語,就哄得那衙役請來了師爺,又與師爺耳語一番,師爺頓時一副豁然開朗的模樣,忙朝他拱了拱手,就跑到文明晏身旁。


    文明晏擰著的眉頭一點點鬆開,沒開始那麽嚴厲,也不將矛頭對準耆老鄉紳他們,而是定定的看向那山羊胡子的老道士。


    “既然是要給山神貢獻童女,那樣貌自然不能差,讓本官見見新娘,替山神掌掌眼。”


    他是官,也沒說強行帶人走,眾人還是賣他這個麵子,稍一示意,兩個婆子一左一右將那小姑娘架了出來。


    一看到五花大綁、涕泗橫流的瘦小姑娘,文明晏拳頭捏緊,轉臉便怒斥著那道士,“你是瞎了眼不成,這副樣子進貢給山神,你是要討好山神呢,還是想惹得山神發怒。”


    道士被他這樣一凶,也嚇了一跳,連忙告罪,又道,“大人,其實她長得還行,進貢之前,把臉擦擦就好了。”


    文明晏道,“擦臉有什麽用,她照樣會哭。”


    道士上前一步,睜著小眼睛,諂媚道,“不會的,進貢前喝杯喜酒,就不會哭鬧了。”


    文明晏敏銳捕捉到話中不對,“酒裏有何東西?”


    “這……”道士遲疑,“是符水,連通人界與山神的神符水。”


    “哦?竟還有這般好東西。來人,將酒拿來。”文明晏揚聲道。


    衙役忙將酒端了過來。


    文明晏神色清冷的看著這賊眉鼠眼的道士,“本官再問你一遍,這酒裏有何東西?”


    道士臉色白了白,環視一周,見眾人都在看著他,其中還包括那些花了大價錢請他來的鄉紳,他隻得繼續嘴硬,“是符水,喝了這符水,人的靈魂就能去到山神那邊。”


    話音未落,就聽文明晏冷聲道,“來人,給道長喂一杯,先讓他去山神那邊問一問,看山神滿不滿意這個童女,若是山神滿意,咱們立刻給他送過去。”


    道士臉色登時大變。


    衙役得令,拿著酒壺就上前,捏著那道士的嘴巴,就粗魯的往他嘴裏灌。


    那道士嚇得胡亂掙紮,歇斯底裏的喊道,“大人饒命,大人饒命,酒裏……酒裏有毒,是放了毒,不能喝的啊!”


    此話一出,眾人一片嘩然。


    文明晏抬手,止住衙役的動作,盯著那道士,“什麽毒,從實招來,否則這酒,繼續灌。”


    那道士見他神色嚴肅,半點不像開玩笑,忙趴在地上,一五一十的招了。


    這酒裏放的是無色無味的斷腸草,人一喝下,半個時辰後毒發,不會七竅流血,但是五髒六腑會爆裂而亡,死狀雖好,但死的十分痛苦。


    他原計劃是在將童女送上山前,喂下一杯,等送到山上的供台,正好毒發身亡。


    山上狼多,一個晚上,屍體就能被吃的幹幹淨淨。


    “你這妖道,為了一己之利,不惜犧牲無辜之人的性命,其心可誅!”


    文明晏咬牙,讓衙役將道士及其一眾徒弟拿下,又掃向那些得知真相而麵色各異的百姓,不免厲聲訓誡了一番。


    那些鄉紳耆老得知被騙了,臉上也掛不住,一個個作揖賠罪,又說要將那女孩子放回去。


    那被解開束縛得女孩子一聽要將她送回去,登時臉色大變,忙跪在文明晏跟前磕頭,“青天大老爺,求求您,不要讓我回到我爹和我後娘身邊,在他們身邊,我生不如死啊。求求您救救我,我願意為奴為婢,做牛做馬……”


    衙役中有認識這可憐女孩的,上前解釋了一下她的情況。


    文明晏聽後,眉頭緊蹙,沉吟片刻,走到眾耆老之首跟前,客氣問這女孩的身契。


    得知是十兩銀子買的,毫不猶豫從荷包中掏出十兩銀子來。


    那耆老不肯收,要將身契白送給他,兩人互相推讓,最後耆老還是接過那十兩銀子,一臉慚愧道,“文縣令,今日多虧你來得及時,否則我們都要給那妖道給誆騙去了。”


    文明晏自然和氣寬慰。


    眼見著那邊其樂融融,人群的顧沅也暗暗鬆了口氣,眸中露出淡淡的笑意來。


    這樣才好嘛,皆大歡喜。


    現下這小姑娘的身契在文明晏手中,顧沅相信他一定會給這個小姑娘找個好去處的。


    解決了一樁事,又見了故友一麵,這回路經秦州,沒白來。


    趁著人人都在誇讚文明晏,顧沅叫上顧風,悄悄地走了。


    出鎮子的時候是大中午,折騰一番,折返的時候,日頭有些式微了。


    顧沅撐著根竹棍,慢慢的走著,對顧風道,“估計趕回鎮上,天就暗了,秋冬就這點不好,白晝太短。”


    顧風見她走得費力,抿唇道,“這一來一回,要走兩個時辰,姑娘您受累了。今晚還是在鎮上住一晚吧,找間客棧,您打水泡泡腳,足下怕是要走出水泡了……”


    顧沅故作輕鬆道,“我還好,其實沒多累。不過晚上趕路不方便,是要在鎮上住一晚。”


    倆人行了大半個時辰,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噠噠噠的馬蹄聲。


    顧沅和顧風皆是一愣。


    下意識想躲開,可這條鄉路兩邊都是荒蕪的草,根本就沒有可掩身的。


    “兩位請慢——”


    伴隨著這清越嗓音,一匹白馬打了個轉,擋在了他們麵前。


    看著那翻身而下的清逸身影,顧沅心下一沉。


    後悔,就是很後悔。


    可看到文明晏的視線徑直放在顧風身上,她微微鬆口氣。


    將腦袋埋得低低的,她心裏默默念道


    認不出我,認不出我,認不出我。


    第74章


    一陣微涼的秋風拂過,文明晏在顧沅與顧風麵前站定。


    他站定腳步,拱手道,“冒昧攔下兩位,還請原諒。”


    顧沅不說話,退了一步,躲在顧風身後。


    顧風挺直了腰背,看著文明晏,粗著嗓子道,“不知縣令老爺特地趕上來,有何貴幹?”


    文明晏打量著顧風,見他器宇軒昂,氣質不俗,愈發的欣賞,態度也更為客氣,“剛才多虧了兄台的指點,不然那獻祭之事也不會那樣簡單的解決,不知兄台如何稱呼?聽你口音,你不是本地人?”


    “縣令老爺不必客氣,草民隻是看不慣那妖道草菅人命,所以才支了個招,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顧風拱了拱手,擺出一副不願意多談的態度,“草民與內子隻是路過此地瞧個熱鬧,姓名不值一提。”


    文明晏見他這般生硬抗拒,略感窘迫,緩了緩,客氣解釋道,“兄台別誤會,我追上來隻是想表達一下謝意,若是可以的話,還想請你喝一杯薄酒。”


    顧風道,“縣令客氣,酒就不喝了,內子不讓我喝酒。”


    感受到文明晏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的顧沅,“……”把頭埋得更低了。


    文明晏本來隻隨意瞥一眼,可看她那低頭的模樣,還有那身量體型,不由得一陣恍惚。


    這婦人低頭的一瞬,好似有幾分沅妹妹的影子。


    這般念頭剛冒出,又立刻被他按下去了。


    這粗布荊釵的婦人怎麽可能是沅妹妹,太子前不久不是從江南回長安了麽,那沅妹妹現下應該在東宮裏吧。


    顧風見他這般打量,滿臉防備的擋在了顧沅身前,阻隔他的視線。


    文明晏也察覺到自己失禮,麵露慚愧,咳了一聲,“既然……既然兄台不喝酒,那就算了。我也不打擾了,先告辭。”


    顧風低低的嗯了一聲。


    文明晏那邊重新上馬。


    顧風與顧沅退到路邊,還沒走兩步,又聽後頭傳來文明晏的聲音,“兄台,我看嫂夫人走得費勁,此處距離鎮裏還有一刻鍾,正好我也要回鎮中,不如讓她上馬坐著?”


    顧沅背脊一僵,旋即心頭一陣無奈,她一直知道文明晏是個古道熱腸的,但也不必如此古道熱腸吧!


    一時間她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文明晏認出她了?還是他現在當了父母官,就變得如此親近百姓,接地氣了?


    緩了緩心神,她扯了下顧風的袖子,朝他輕搖了下頭。


    顧風遲疑片刻,低聲道,“姑娘,其實有馬坐挺好的,你今日走太多路了。”


    顧沅低低道,“不用,真的不用,咱還是趕緊走。”


    見她堅持,顧風也不好再說,轉過身,朝文明晏揚聲道,“多謝縣令老爺,但不敢有勞,左右還剩一小段路,走回去也是一樣的。”


    文明晏卻不語。


    他牽著馬,快步走了過來。


    他的視線定定的落在那道纖瘦的背影,待走近後,他看到略顯昏黃的陽光下,那婦人小巧的右耳上,有兩個小洞。


    一個是耳洞,另一個,是個淡淡的褐色小痣。


    文明晏眉頭微微蹙起,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不知嫂夫人是哪裏人士?”


    顧沅心裏咯噔一下,還是沒回頭。


    顧風頗為不耐煩的說,“我們是洛陽來的。”


    文明晏定定看向他,疑惑道,“洛陽?可我聽兄台的口音,更像是長安的。”


    聽到這話,顧沅睫毛顫了顫,再次在心底歎了口氣


    洛陽與長安的腔調雖然相似,但還是有些不同。之前哄哄江南和荊楚那邊的守將倒還成,可哪裏哄得過生在長安,又曾在洛陽求學五年的文明晏呢?


    不過文明晏這般問了,肯定是……發現了什麽。


    果不其然,當顧風解釋說曾經在長安城做過生意,文明晏立刻反問他是否去過永興坊。


    永興坊,永平侯府和文府所處之地。


    顧風的眸色頓時就暗了,下頜緊繃,渾身也湧起一陣濃濃的敵意。


    深吸了一口氣,顧沅轉過身,徐徐地抬起了頭。


    那雙烏黑清澈的眼眸定定的看向眼前這清風朗月般的男人,朱唇輕啟,緩聲道,“你是怎麽認出來的?”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文明晏的瞳孔微張大,呼吸也因著激動的情緒變得急促,又喜又驚,“沅妹妹,真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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