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懌白他一眼,想講點什麽又忍住。一盞燈籠掛在廊柱外,灑下暖融融的光,從這個角度看過去,趙彭那撇眉癟嘴的小模樣實在太像容央。


    褚懌轉眼開:“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擇善而從便可。”


    趙彭嗬一聲:“就他那張嘴,能講出‘不善’的?”


    哪樣不能給你講出花來?


    褚懌不應,趙彭顧自哼哼兩聲,倏地想起一事,坐直道:“這兩日總聽到東北那邊有軍情傳來,大遼和大金還沒打完?”


    遼、金二國交壤於大鄞東北方位,以往是沒多大戰事的,但自今年入春後,一度烽火連天。朝中人分析,除大金地產匱乏,亟需擴張領土外,怕大遼、大鄞聯姻後形成合力,戮力北伐,亦是其此次大肆進攻遼國的原因之一。


    褚懌道:“努魯爾虎山一戰剛敗,興中府丟了。”


    趙彭聞言大驚:“興中府都丟了?那大遼皇帝還坐得住?”


    一時又心有戚戚:“金兵竟然如此凶猛?”


    去年年底,大遼騎兵把駐守邊關的國軍打得落花流水的情形尚且曆曆在目,趙彭實在難以置信,上半年還叱吒風雲的大遼鐵蹄軍,會在金兵麵前受挫成這番模樣。


    褚懌眸光沉沉,神思也儼然沉浸於金兵之凶悍中去,沒有回應。


    趙彭後知後覺有點失言,咳一聲道:“不過,也可能是大遼剛跟我們打完沒多久,雖然贏是贏了,但到底還是傷了元氣,金人這回也是乘虛而入,不然,哪那麽容易就打進努魯爾虎山?”


    褚懌自然知道他這是懸崖勒馬式的寬慰,回以一笑,道:“殿下有空,多去三司轉轉。”


    趙彭不疑有他,爽快答應:“行啊,那就從你的馬軍司轉起。”


    褚懌點頭:“馬場上比一圈,敢嗎?”


    趙彭真是給他逼得……哪怕是爛泥都要被硬扶上牆了:“敢。一圈算什麽,隻要你肯陪,十圈我都沒在怕的。”


    ※


    沿著禦湖漫步一圈,湖心的小島上傳來縹緲樂聲,拜月儀式要開始了。


    容央探頭去尋褚懌,被端敏打趣:“到底是新婚燕爾,一炷香都分開不得。”


    容央臉微紅,袖手解釋:“他不懂規矩,我怕一會兒出錯,尋來交代幾句罷了。”


    端敏聞言笑:“嘴上嚷嚷著人家不懂規矩,眼睛裏卻全是思念擔心,原本隻認翩翩少年郎的小嘉儀,看來還是被她以往最討厭的大將軍收服了。”


    侍立周圍的宮女們竊笑,容央臉上更紅,揚頷道:“我才沒有被他收服!”


    端敏看著她這色厲內荏的小模樣,也不繼續拆穿了,隻笑著道是。靜淑在樹下默默不語,眼往湖外一展,綠影蓊蓊的小徑上,吳嶸勾著許晉合的肩,踉踉蹌蹌地走過來,邊走邊拿手板著一二三四,顯然又是羅列他的苦楚。


    靜淑冷笑一聲,轉開視線。


    容央目光緊隨而至,待發現後方和趙彭走在一起的褚懌後,暗鬆口氣。


    褚懌把她那小眼神捕捉著,負手而笑,默默走至她身前,捏了把她的臉。


    容央眼珠立刻往四下轉,低聲嗬斥:“規矩點!”


    褚懌垂眸,又把她另一邊臉頰一捏,這次直捏得紅了。


    “你!”容央捂著臉,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褚懌也自吃了一驚,分明都沒用什麽力,這麽不禁捏的?


    褚懌低頭:“再揉揉?”


    容央咬牙切齒,要不是大庭廣眾的,真恨不能把他的臉抓爛去,氣哼哼地往前走開。


    褚懌笑著跟上,走在她那團小小的影子邊,伸手去給她揉臉,被她打開,又伸,要被打中時,躲。


    容央一巴掌打空,惱恨地側目。


    另外兩位帝姬及駙馬相繼跟在後,看在眼中,笑的笑,鄙薄的鄙薄。


    趙彭自去陪落單的明昭,乖巧地喚完一聲“姑姑”後,把手裏一個紙折的小物件送過去。


    明昭淡淡瞥一眼:“什麽玩意兒?”


    趙彭唇邊笑意微僵,把掌心裏那東西捧高一寸:“玉兔啊,姑姑不是屬兔麽?一會兒拜月神,你有玉兔相佐,那便如有福星高照,所許之願,定然就能願願成真了。”


    明昭眸底霜色漸融,把那隻笨拙的小兔兒接過來,挑剔道:“哪兒有玉兔長成這副喜慶模樣的……狗似的。”


    突然就礙眼得很。


    趙彭知道她要是肯開金口挑剔,那多半就是滿意的意思了,笑開來:“那更好,我隻是送隻兔兒,姑姑倒還多得隻狗兒,汪汪地陪著,可是更賺了。”


    明昭:“……”


    更礙眼了。


    祭祀月神的場所設置在禦湖中心的小島上,及至渡口,垂蔭裏已站著許多人。


    伴隨通傳聲,官家和呂皇後並肩從東邊的假山園裏走來,身邊還跟著一位年齡二十上下,明眸善睞、瓊姿花貌的妃嬪。


    靜淑道:“那是錢昭容吧?”


    端敏道:“以前是錢昭容,但現在該改叫‘淑妃娘娘’了。”


    靜淑意外,看端敏一眼,放低聲:“她也有喜了?”


    端敏淡淡答:“倒還不曾聽說,不過,自皇後懷上龍嗣後,一直是淑妃娘娘伺候爹爹的多,進個位份,也在情理之中。”


    靜淑聞言卻冷哂:“這進宮才多久,膝下一無所出,就當上了娘娘,爹爹偏愛起一個人來,可真是什麽都願給、都敢給啊。”


    端敏睨她一眼,暗示她最後那一句話僭越了,靜淑訕訕住口,扭頭看朝別處。


    男不拜月,女不拜灶。皇室裏祭祀月神的規矩和坊間一致。


    帝後蒞臨,眾人行禮後,便是皇後帶領一眾女眷前往湖心島拜月祈福,官家攜皇子、駙馬在湖外賞月作詩了。


    渡口泊著兩艘畫舫,一艘是皇後的鳳船,一艘是嬪妃、帝女所乘的月船,及至出發,呂皇後驀然駐足,手撫在隆起的大肚上,對官家道:“臣妾瞧著這湖水,心裏總有點發怵,要不今夜這拜月儀式,就由淑妃替臣妾操辦了罷?”


    眾人聞言一怔,官家則更無措般,道:“那怎麽行,這攜領女眷拜月,從來就是中宮之責,淑妃這……”


    看向身邊垂眉低眸的淑妃,欲言又止,改對呂皇後一笑:“太醫不是說還有一個多月麽?朕看你今日精氣神都挺好,鳳船呢,也是宮人們反複查驗過的,不會有什麽問題。你就隻管帶著朕的龍子大膽地去向月神祈福,要真有個什麽意外,朕親自遊過去救你。”


    眾人失笑,呂皇後亦笑起來,看向淑妃,道:“那,臣妾能否請淑妃妹妹同乘一船,有個照應,臣妾這心裏也安定一些。”


    官家自然應承,抓起淑妃一隻玉手拍了拍,叮囑她務必照看好皇後。


    淑妃本是一張不笑也像笑的俏麗臉蛋,此刻神色卻似有一絲惶然,奈何招架不住帝後二人的盛情相托,隻能硬著頭皮,和宮女一並扶著呂皇後入了鳳船。


    不多時,兩艘畫舫一前一後,朝湖心劃去,泠泠水聲回蕩於燈火輝煌的月夜之中。


    官家負手臨湖而立,靜默看著二船駛遠,想著剛剛呂皇後所提的要求,心裏始終不大踏實。


    分明前兩日還在興致勃勃地操辦祭月事宜的,怎麽剛剛突然就要打退堂鼓,還特意點名讓淑妃來代勞呢?


    難不成,還是氣他對淑妃偏愛過甚的?


    官家蹙眉,不及再往深處想,崔全海突然上前兩步。


    緊接著,侯立岸上的其他內侍、駙馬亦警覺起來。


    “官家,皇後的鳳船——”崔全海指著湖心深處,神色惶恐,官家定睛看去,驟然一震。


    第83章 、早產


    湖心樂聲驟停, 嘈雜的驚喊聲、喝令聲極快籠罩湖麵。


    容央一行急匆匆趕回岸上時,禁軍、內侍已把被救上來的皇後送走,垂蔭裏人影忙亂,不住有宮人爭相議論。


    或有人言, 剛剛行在前麵的鳳船不知為何, 突然就開始漏水下沉, 要不是禁軍去救得及時, 隻怕是要鬧出人命。


    間或又有人道,皇後雖然被宮女和淑妃護著, 沒有落水, 但瞧剛剛被救上來的那架勢,隻怕是大大地動了胎氣了。


    這一句剛道完, 便又聽得一人大叫:“這、這是……血!這是皇後娘娘的血嗎?!”


    眾人聞言大震, 齊刷刷循聲看去, 隻見剛剛停落鳳輦的青石板上,赫然有點點血跡混於水漬之中,一徑往皇後離開的方向蔓延開去。


    容央心頭猛然驚跳,那廂,剛給內侍們拉上來岸、渾身濕漉的淑妃亦是麵如土色, 盯著光暈裏那一徑的血跡,兩眼一黑,暈倒過去。


    “淑妃娘娘!”


    ※


    福寧殿外,內侍、宮女忙得不可開交,官家焦頭爛額, 徘徊庭中,聽得殿門被打開時,猛然回頭。


    太醫局院判譚杏春滿頭大汗地從殿中走來, 官家兩步一並趕過去:“情況如何?!”


    譚院判道:“皇後娘娘胎氣大動,隻怕是要早產了!”


    官家臉色大變。


    便在這時,燈火煌煌的棧窗內開始傳來呂皇後的喊叫,官家心驚肉跳,繃緊臉對譚院判道:“集齊太醫局所有名醫,皇後今夜若有閃失,朕唯爾等是問!”


    譚院判頭大如鬥,臨危領命,當下吩咐內侍前去太醫局傳召今夜當值的所有禦醫。


    然宮中接生一事,歸根結底還是由穩婆負責,譚院判因怕橫生意外,除原定給皇後接生的穩婆外,又特意請旨派人去傳召坊間最深諳此道的穩婆入宮來。


    一行準備工作部署完後,殿中皇後的嘶喊聲越發瘮人,官家在外等得心焦如焚,這時又有內侍匆匆來報,稱是淑妃娘娘被救上岸後,體力不支,昏了過去,伺候身邊的宮女跑去太醫局請人相看,不想竟撲了個空。


    官家又氣又急,勒令趕來福寧殿的兩名禦醫趕緊跟著內侍去延福殿診治淑妃,一番忙罷,終於想起禦湖沉船一事之蹊蹺來,拂袖怒問。


    帝王龍威發作,殿外一眾人齊齊伏地而跪,官家目光森冷,把一片腦袋巡視過去:“內侍省負責禦湖安防之人何在?”


    人群裏,一顆腦袋顫巍巍地抬起來,官家怒目瞪去,嚇得此人磕頭不迭:“官家饒命!今夜娘娘入園前,小的還派人查驗過鳳船的狀況,確實是沒有問題的啊!”


    卻有另一內侍反詰道:“什麽叫派人查驗?這麽說起來,鳳船情形具體如何,張內侍竟是不知的?”


    “我……”


    那人義憤填膺:“今夜無風無浪,禦湖也不過三丈之深,若非船有問題,何故突然沉沒?皇後娘娘仁心仁德,愛民恤物,不想今夜竟遭小人謀害,還請官家務必給娘娘做主!”


    “請官家給皇後娘娘做主!”


    大殿外,一眾內侍、宮女聲淚俱下,叩首請命,官家胸前起伏,厲聲道:“凡是相關之人,統統給朕押下去,徹查!”


    禁軍領命,當下把人群裏涉案之人帶去審訊,本就嘈雜的福寧殿一時越發混亂。


    官家氣急攻心,低頭按住太陽穴,崔全海懸心道:“官家,皇後娘娘吉人天相,必當逢凶化吉,自古產房汙穢,您是九五之尊,萬萬衝撞不得,還是移駕文德殿靜候佳音罷!”


    崔全海如此勸,本意自是想請官家回殿中躺著休憩一二,然官家聽罷,根本不做思考,立刻擺手道:“朕既是九五之尊,便沒那麽容易被衝撞,你……給朕按按便是。”


    人雖然不走,但疲憊還是掩藏不住,官家在庭中石凳上坐下,讓崔全海按頭揉肩,身體舒緩下來後,越想越後悔愧疚。


    今夜如果不是他堅持,呂氏本可以避開一劫,他原該深秋時誕生的龍子亦不必於此刻大受驚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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