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早產的孩子大多都是羸弱乃至早幺的,這要隻是個帝姬倒還罷了,若是個皇子……


    官家痛心疾首。


    崔全海不住勸慰,但呂皇後的年齡擺在那兒,三十多歲的人,懷這一胎本就磕磕絆絆,眼下給這樣一驚,再怎麽吉人天相,也必然險象環生,不然怎麽穩婆進殿後大半個時辰,依舊不能轉圜半點危局?


    長夜漫漫,捧著熱水進、換成血水出的宮女來來回回,濃鬱的月色越把人的焦灼照得無所遁形,官家起來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及等來殿中喜訊,倒是等來了禦湖一事的回音。


    領命查案的禁軍把一個瘦長條內侍押解在官家跟前跪下,複命道:“啟稟陛下,經查實,是此人趁眾人在湖外遊玩之際,偷偷在鳳船艙底動了手腳。”


    官家鳳眸中一瞬間寒芒頓生,恨不能把地上那人瞪成灰燼。


    瘦長條伏跪在地,後背已被鞭得皮開肉綻,顫聲道:“官家恕罪……小的也是一時財迷心竅,誤被奸人所惑,這才把那艙底的木板的撬鬆……原本隻是想恐嚇一二,不知竟會釀成如此大禍,還請官家……”


    “奸人是誰?”


    官家森然截斷,瘦長條戰戰兢兢,不敢回答。


    官家憤然把禁軍手中佩劍抽出,一劍劈至瘦長條腦門前:“朕問你奸人是誰?!”


    瘦長條色變震恐,嚇得險些屁滾尿流,癱在地上道:“淑、淑妃娘娘……”


    官家大震,周遭眾人亦瞠目結舌。


    “淑妃……淑妃跟著皇後一並上的鳳船,如果是她命你在船上動手腳,她怎麽還敢應承朕和皇後的請求?!”


    官家勃然大怒,隻覺眼前這人滿嘴謊話,胡亂中傷,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瘦長條卻擲地有聲道:“官家明鑒!真的是淑妃娘娘吩咐小的去辦的!小的被褥底下還藏著她跟前的宮女親自送來的一支金如意,官家若是不信,可派人前去取來!”


    正說著,便有禁軍匆匆而至,果然是送來了提前去搜到的贓物。


    官家把那東西拿過來一看,月照下臉色慘白,崔全海亦是眉頭緊皺。


    宮中監造的金銀玉器都刻有官印,官家手裏拿著的這一支,赫然就印著所產年月,而更令人心寒的是,縱使沒有官印,官家也清楚地記得,這是去年自己賜給淑妃的那對金如意中的一支。


    胸口驀然寒流激湧,官家緊緊攥著那支金如意,目眥欲裂。


    這時又有福寧殿的內侍道:“官家,月船就跟在鳳船後麵,縱然鳳船漏水,淑妃娘娘也完全有獲救的時機,但皇後娘娘不一樣,身懷六甲,臨盆在即,但凡有點閃失,那都很可能是萬劫不複!眼下您也看到了,娘娘早產,至今尚未脫險,而淑妃不過是體弱暈厥……”


    “夠了!朕知道,朕看著的!”


    官家怫然喝斷,煩躁至極地把那支金如意丟擲地上,頹喪地在石桌前坐下來。


    “封鎖延福殿,在皇後脫險前,任何人不得進出。”


    官家疲憊地宣布命令,禁軍應聲而去,福寧殿的那名內侍眉心深鎖,欲言又止。


    便在掙紮之際,殿中突然有人大叫“娘娘”,凝神細聽,呂皇後那淒慘的嚎叫聲竟然沒了。


    殿外眾人俱是一凜,官家霍然起身。


    殿門驀地大開,譚院判及其他禦醫踉蹌而出,最後還跟著兩位滿手是血的穩婆。


    官家一顆心如被攥住。


    譚院判帶頭跪下,滿頭冷汗涔涔,啞聲道:“官家,胎兒早產兼寤生,皇後娘娘氣血兩虧,情勢危急,這一劫,恐怕是……”


    “你給朕住口!”官家目中血絲賁張,冷然喝令,“今夜保不住皇後,你們的性命也休想留!”


    官家拂袖指向福寧殿:“給朕進去,進去!”


    譚院判一頭磕在地磚上,後麵兩位穩婆嚇得慘無人色,生怕因此罹難,相繼稟告道:“官家,娘娘這一胎早產,胎兒實在羸弱得緊,半天不肯發力,且又是單足先出,刁鑽得很,實在難以分娩哪!”


    另一個亦喪著臉傾吐這一胎之難,言辭之間,大有勸官家盡快在皇後和龍嗣之間做出抉擇之意。


    官家臉色越來越冷,人站在皓月之下,簡直如被飛湍瀑流灌頂,滿腦轟鳴。


    分明一切都還好好的,昨日還有條不紊地操持著拜月儀式,今夜還言笑晏晏地陪他漫步禦園,甚至在上船前,都還撫著大肚朝他發點費了心機的小脾氣……


    怎麽一下就……


    官家一個趔趄,險些栽倒下去,崔全海忙把他扶住,焦心地勸慰開解。


    這時譚院判道:“官家如果實在難以抉擇,還想盡力一搏,老臣……願給官家舉薦一人。”


    庭中眾人震動,崔全海又急又氣,道:“譚院判既有錦囊妙計,何不早些講來!”


    官家目中亦有責備之色。


    譚院判仍舊低著頭,為難道:“此人一非宮中禦醫,二非京內穩婆,照規矩,絕對不可入皇後鳳幃看診,然今夜之事危急萬分,吾等雖為禦醫,卻無給娘娘解難之能,縱然一死,亦無濟於事,故臣鬥膽薦賢舉能,官家如信得過,還請速命禁軍前去把此人請來,有他出手,無論皇後還是龍嗣,都或可有救!”


    這一番話,實乃震驚四座,官家眸底灰燼盡被點燃,激動道:“何人?在何處?!”


    譚院判欲言又止,最後道:“臣之小舅,城西雙桂街南山堂堂主,奚長生。”


    官家聞言,劫後餘生般,大大鬆一口氣:“既是你譚院判的舅舅,那醫術自當了得,這些年來竟不曾入宮,實是朕有目無睹,以至滄海遺珠了。來人,速速去南山堂把奚老人家請來!”


    禁軍立刻應聲而去,譚院判伏跪地上,亦長長鬆一口氣,然眉睫間掛著的冷汗依舊不停。


    “快馬加鞭,最多兩炷香內就可把人請到,臣等先和穩婆進去,設法把娘娘穩住。”


    譚院判說罷,領著禦醫、穩婆返回殿內,不多時,昏黃的棧窗內重又響起呂皇後微弱的殘喘聲。


    官家聽在耳中,眉又攢起,和那煎熬的哀叫一樣,無法停息,不敢停息。


    ※


    長春殿。


    燈火通明的大殿裏,歡宴的喜慶、團圓的祥和蕩然無存。


    眾人焦灼地等候在各自的位置上,或竊竊私語,或凝眉寡言。


    不時有內侍、宮女來報,所帶來的消息無一不是“不行”、“尚未”、“沒有”……


    殿中眾人默默聽著,燁燁燈火鋪染的眸心底下,濃烈的更濃烈,慘淡的越慘淡。


    有人開始急得不住徘徊,倉皇又沉重的腳步裏,不知踏著的究竟是何種情緒。


    容央仰頭把一杯冷酒飲盡,落杯後,褚懌握住她不住發抖的小手。


    容央轉頭,瞳心顫動。


    褚懌淡聲:“愁什麽?”


    容央蹙緊眉,甕聲道:“明知故問。”


    褚懌唇角微動,摩挲著她一個個白嫩又飽滿的指腹:“是怕生不出來,還是怕生出來?”


    容央顯然沒料到他竟敢這樣旁若無人地講出這種話,差點去捂住他嘴。


    褚懌眼神定定,一絲心虛也無,容央徑直對著,心口驀然就一震。


    便在這時,殿外又是急匆匆的腳步聲至,報信的內侍入內來,稟告了福寧殿那邊的最新情況,眾人聽罷,自是或驚或疑。


    有人立刻就開始問起所請之人乃是何方神聖,然那內侍到底隻是圍觀在外,哪知道具體情形如何,隻是聽聞禁軍相繼傳令、策馬而去時,不住喊著一人名號,於是答道:“南山堂堂主,奚長生。”


    筵席後,容央冰涼的小手赫然一縮,失聲叫道:“奚長生?!”


    眾人循聲看去。


    褚懌看著手裏那隻顫動的小手,亦是蹙眉,再一看身邊人臉色,眸色更是一深。


    ※


    颯颯馬蹄聲踏過黑夜,刹至福寧殿前,一名禁軍半拉半抱地把奚長生接下馬來,及至庭中,匆匆趕來一會的眾人瞠目結舌。


    官家盯著月照下那挎著藥箱、同樣也瞠目結舌的白衣少年,眼極快往其身後搜尋:“奚老人何在?”


    奚長生戰戰兢兢,規矩又局促地答:“大概……就在這裏。”


    官家看回來,眉峰一擰。


    奚長生忙頷首跪下:“草民奚長生,拜見官家!”


    隨後趕來的禦醫目定口呆,官家亦給這一句自報家門驚得上氣難接下氣。人群中,有禦醫低聲質疑道:“譚院判,你這是在幹什麽?!”


    眼前此人,無論如何去看,都是個乳臭未幹、初出茅廬的小郎君,別說因性別之故不能入產房,便是聖上開恩,容他入得,區區小兒,又如何能跟閻老王爺搶奪皇後?


    本以為他譚院判所薦之人,定當是什麽德高望重的在世華佗,弄得眾人額手稱慶,自以為皇後鳳體無恙,自個賤命能保,卻原來等來等去,竟是等來這等荒謬絕倫之情形!


    官家怫然踅身,怒喝道:“譚、杏、春!”


    譚院判重重一頭磕在地磚上:“臣自知欺上瞞下,其罪當誅!然官家麵前之人,的確是臣之小舅,自幼專攻婦、產、稚兒等三科的一代名醫奚長生!而今娘娘逆生多時,已成血崩之勢,再不施救,頃刻駕鶴西去!臣願以項上人頭做保,懇請官家讓奚長生入殿一試!”


    庭中眾禦醫聞言,又是震驚,又是茫然,官家亦是半信半疑,舉棋不定。倒是那“一代名醫”聽得窗中微弱慘叫後,耳根驀然一豎,眼中精光迸集,下一刻,竟是不等傳召,拔腿就往殿中衝去。


    庭中大亂,內侍、禁軍忙去阻攔,奚長生被扣倒在台階上,憤然扭頭道:“病人氣息綿薄,胎兒滯留宮內,再不讓我進去,便是生下來,也是一個死胎了!”


    “死胎”一詞入耳,直如平地驚雷,官家神魂俱震,盯著殘燈下少年那雙銳氣逼人的眼,刹那間喉嚨竟如被扼住。


    “放、放行……”片刻後,官家啞聲下令,譚院判撲上前拉開內侍,奚長生手足並用,提著藥箱衝入殿中。


    作者有話要說:    收到催更通知,本周任務還差五百多字,所以補了個片段上來。


    不必太擔心呂氏作妖,作惡的人都將自食其果,誰讓這個故事被我定義成“一場夢的事”呢?既然是夢,那結局肯定是能圓滿的盡量圓滿,該懲治的盡力懲治的。


    感謝在2020-08-21 18:27:38 ̄2020-08-25 19:45: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杜旁、浮雲驚羽 2個;七七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兜是兜兜 200瓶;吢丕 20瓶;七七 10瓶;sherry謠 7瓶;菜菜 2瓶;三才湯、月半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84章 、失算


    長春殿內, 如坐針氈的容央驀地起身往外,褚懌眸底暗影微沉,默然跟去。


    殿中眾人看在眼裏,議論聲越發嘈雜。


    大殿外, 肅肅夜風拂麵而來, 褚懌跟上夜色裏那疾行的小人兒, 不攔, 亦不做聲。


    還是雪青提著等追上來,壓低聲道:“殿下, 奚大夫已入宮多時, 便是您此刻過去,也來不及了。”


    來不及……來不及什麽?


    雪青沒有明言, 但這一刻, 四人心領神會。


    容央臉色繃著, 漠然不應,隻是疾步穿過幽幽慘慘的甬路。


    夜幕濃黑如粘稠的墨,慢慢把圓月吞噬。


    福寧殿越來越近,眨眼隻於一射之地外,及至甬路拐角, 層層宮牆之後驀然傳來歡呼之聲。


    容央腳下一頓,不敢置信地望過去。


    月夜淒寒,明黃色琉璃瓦上如凝著嚴霜,那一片片歡聲自目所不能及的燈火裏傳來,如一把覆著霜雪的利劍自深淵裏捅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悍將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水懷珠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水懷珠並收藏悍將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