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點點頭,應是被她說服了。


    南平鬆了口氣,看來這人還會是看幾分眼色的。


    正想著,她的眼前卻驀地閃過一個影子——措侖敏捷的挪到了她身旁,帶著幹冽的風。


    他呼出的熱氣噴到了公主的鼻尖上,近得幾乎要臉對臉。


    “放肆!”南平哪見過這個陣仗,以為對方要輕薄她,駭得往後縮,驚聲叫道。


    而這一張嘴,瞬時叫人結結實實塞進一大口肉。


    噴香的油脂充斥在唇齒間,烤肉沒加鹽巴,卻越發顯出肉質本身的鮮。誠然多少還帶著些腥膻味,但不至於難以下咽。味道莫名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裏吃過。


    措侖喂完這一口,退開一點距離,滿是期待的望向她。


    他赭石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毛皮翻袖擦過少女露在風中的脖頸,惹來一片酥癢。


    原來少年全然沒領會她的推諉,也並不打算羞辱她。單是真心實意的覺得,她不肯吃是由於手不方便,於是好心幫忙。


    南平覺得麵上“呼”的一股熱流湧動,為方才的胡思亂想生出些愧意。


    一口才吞下去,對方又固執的塞過來。她躲也躲不開,最後竟然被迫就著少年的手,吃了個九成飽。


    “夠了,夠了。”眼見措侖還要再喂,南平不敢再繞圈子,連忙直截了當道,“當真飽了。”


    她說得著急,整個人又裹在不合身的男式長袍裏,蓬鬆毛領越發襯得一張俏臉楚楚可憐。


    少年聽言果然住手,怔怔看著她殷紅的唇。


    那嘴沾了些油光,媚意盎然。一開一合間,仿佛能把人的魂吸進去。


    “怎麽了?”南平注意到他的凝視,疑心自己臉上沾了灰,用腕子蹭了蹭。


    措侖沒吭聲,扭過身去麵向篝火。不知為何,卻連耳朵尖都紅了。


    一時之間,湖邊沉靜的隻剩下劈啪作響的柴火聲與呼嘯的山風。


    “措侖,你還記得我跌落的地方麽?”片刻後,南平耐不住試探道。


    “嗯。”少年點頭,“在湖東邊,山上。那裏風大,就帶你下來了。”


    公主聽見這描述,覺得恐怕不是一點半點的路程,不禁發起愁來:“這可如何是好,阿朵還在等我呢……”


    話還沒說完,措侖已經接上:“我會送你回去。太陽出來,路好走之後。”


    南平一聽,這才鬆快下來。少年果真是個心善的,看來先前自己的懷疑是錯怪他了。


    “多謝你。”她燦然笑道,“等我回去之後……嗝。”


    這打嗝的聲音突然冒出來,大有驚天動地的架勢,淹沒了後麵的“重重賞你”四個字。


    ——她許久沒進過這麽油膩的吃食,這會兒心裏一放鬆,壓抑不住的胃裏的氣來,直往上翻。


    打嗝聲過於清脆,好像羊叫。


    措侖驚奇的看了她一眼,捂著肚子放聲笑起來,恨不得要把腸子笑斷。


    南平又羞又氣,臉漲得通紅,恨聲道:“笑罷!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少年竟當真停下來,抹了抹笑出來的淚星子,嚴肅的望向她:“不要不理我。”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平,然後吐出兩個雪域字:“卓布。”


    南平一時愣住。


    而措侖生怕她不明白,用燒成炭的木枝在地上有模有樣的勾勒出筆畫,翻譯給她聽:“朋友。”


    這話南平其實聽得懂——她臨行前學過。之所以沉默不語,是因為“朋友”二字,太過陌生了。


    東齊之內,人人喚她殿下,人人見她下跪,人人言行之間多加小心。就連一起長大的阿朵,也不敢逾製半分。


    哪裏來的朋友呢?


    想來想去,也隻有七八歲時,得著的寶將軍了。


    寶將軍是她從小養到大的狗,剛來時藍眼睛才睜開,奶聲奶氣嚶嚶叫著。南平喜得跟寶貝一樣,走哪兒都帶著。


    尋常人見了南平就下跪,隻有寶將軍昂首闊步,日日搖著尾巴跟在公主身旁,忠心耿耿。


    隻是宮裏的事,不是忠心就夠的。


    一日寶將軍隨南平在花園玩,從角落裏莫名躥出隻貓來。寶將軍護主,將貓兒趕跑。


    當天夜裏,中宮傳來消息,驚到卻是皇後娘娘的愛貓。冤有頭債有主,這樁官司自然算到了瑞妃的頭上。


    “你們不準動寶將軍!”南平眼見著狗被宮人拖走,大淚小淚一齊掉,哭得肝腸寸斷。


    “今兒個不過是有人借著狗的由頭,給儲香宮個教訓。”瑞妃淡聲道,“也是給你上一課。”


    “它是我的朋友!它不能死!”南平要往前衝,被嬤嬤死死攔住。


    “南平,你乃千金之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世間,沒人配做你的朋友,懂麽?”


    那狗到底是被打的斷了氣。


    臨死前它睜眼望向南平,哀哀叫著,不明白她為什麽不去救它。


    ……


    “喂,卓布。”


    一雙略顯粗糲的手在南平眼前揮著,把她的神思拉了回來。


    南平把目光移向措侖。對方的眼神真摯而坦率,滿是信任。


    措侖不知道她的身份,單純以為自己不過是個落難的異鄉客。眼前這個萍水相逢的異族少年,拿她當個真心實意的夥伴。


    等明日天亮,自己便會回到那規矩森嚴的地方了。所以南平即使縱容自己,也不過片刻而已。


    許是月色太過溫柔,回憶太過洶湧,南平最終開口:“你把手攤開罷。”


    措侖一臉疑惑的照辦。


    隔著厚厚的布條,南平把自己的名字仔細寫在了他的掌心:“我叫南平。”


    少年燦爛的笑了,好像天上掛著的火熱太陽。


    “南平,南平。”他叫不夠似的,一遍一遍喚她的名字,快活的要飛到天上去。


    少女被感染的,嘴角也不自覺彎了起來,喚起朋友的名字:“措侖。”


    “你等等。”措侖驀地起身,從馬背上的褡褳裏掏出一柄羊皮蒙就的六弦琴來。


    這琴南平認得,喚作“紮木聶”,婚使進京時曾在德宗麵前彈奏過。


    措侖把紮木聶置在肩上,右手拿起撥子,竟彈奏起來。


    水一樣的旋律流淌出來,絲滑的好像乳白的羊奶。


    綿長的調子繞著彎,順著湖邊的瑪尼堆盤旋而上,跳過坡上的牛羊,繞到了雪山頂,最終停在蒼鷹的翅膀上。


    蒼鷹不耐煩的撲棱了下膀子,一個個音符珠玉似的失散一地,最終掉落回到篝火旁。


    曲音嫋嫋結束,措侖有些忐忑的望向南平,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何。


    “真好聽。”南平真心實意的誇讚。如果不是手上有傷,恨不得鼓起掌來。


    少年放下心來,羞赧的笑了:“我這不算什麽。我哥彈得更好——他是部族裏最好的歌者。”


    “你還有個哥哥?”


    少年收了琴,表情卻不大明朗:“我許久沒見他了。”


    “為何?”


    “他很凶。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愛回家。”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此事南平深有體會,更添了他鄉遇故知的觀感:“我的父母……也凶得很。”


    ——凶到為了江山社稷,把一個十五歲的姑娘,孤零零拋到冰天雪地的地方來。


    “那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過罷,我對你好。”


    少年順嘴說出的話未免太過天真。南平沒接,笑笑不語,單是關心道:“你不回家的話,靠什麽為生?打獵麽?”


    措侖想了想,點點頭:“打獵,也放牧。”


    果然是個獵戶,怪不得方才擊殺那怪物時動作如此勇猛。


    南平看向朋友的目光帶了幾分憐憫——等回了營,定要賞他些銀兩。他就不用再過這有上頓沒下頓、靠天吃飯的苦日子了。


    隻是回了營,他們短暫的友情怕是也走到了頭。


    “沒想到今日遇到一頭凶獸,倒有了段離奇遭遇,認識了你。”南平不禁感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凶獸?”措侖疑惑,很快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你說那頭野山豬?”


    南平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在她鮮少的圍獵經驗裏,豬都是白白淨淨,圓滾滾的。哪裏會長成黑毛聳立、獠牙□□的樣子?


    少年看出她不信,於是拎起沒切完的獸腿,笑道:“真的是豬,你再嚐嚐。”


    南平連忙揮手:“不用,不用。”


    ……怪不得剛剛那烤肉味道如此熟悉。


    合著堂堂南平公主,叫一隻豬拱下了山。


    她有些丟麵子,硬撐著說:“我還以為是狼呢。”


    “是狼的話,我就不救你了。我打得過豬,打不過狼的。”少年說的坦坦蕩蕩,絲毫不覺得丟臉。


    “那我倒要謝謝你了。”公主一時語塞,憋出這麽幾個字來。


    “應該的。”措侖一板一眼的回答,架勢認真極了。


    南平頭回見到這樣不知“顏麵”為何物的實心眼子,尷尬之情驟減,噗嗤樂了。


    “說到狼,阿姆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你想聽嗎?”措侖見她高興,忍不住問道。


    他成日在山林裏活動,憋了一肚子本地間的神異傳說,卻難得尋到個說話的人。


    南平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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