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次次力竭跌倒,又一次次咬牙立了起來,心裏隻剩一個念頭:得活著回去。


    就在此時,叛軍首領發現了墜馬的少年,得意而陰涔涔的笑著,拉開了弓。


    明晃晃的箭頭不懷好意的調轉了方向,衝著少年射了過來!


    措侖驟然驚醒。


    他隻覺得臉上濕漉漉的,順勢抹了一把——是下雨了。


    春天的第一場雨來得倉促,卻氣勢洶洶。水滴子砸在身上,甚至還有點生疼。


    周邊人聲嘈雜,這點子熱鬧讓措侖鬆了口氣。


    白馬上掛著沉甸甸的皮囊,裏麵乘著被他砍下的叛軍首領的人頭。


    當日雙方肉搏的一連串動作還曆曆在目——躲閃、驚馬、割喉。那場搏鬥太過激烈,以至於在敵人的熱血噴出來前,措侖都不能確信,自己就是勝利者。


    好在他逃出來了,他贏了。


    叛軍剩下的殘部群龍無首,四散山野。措侖的手下活捉回不少西多吉的舊部,如今都被五花大綁押在隊伍的最後麵。好像一串被草繩穿在一起的螞蚱,等待回城後瓚多的審判。


    穿過河穀,巍巍高城就在眼前。


    行前瓚多許給他的承諾,和他許給南平的承諾,不多時就都可以一並兌現了。


    少年想到這裏,打起了精神。他嘴裏低喝一聲,雙腳猛地夾住馬腹,提了速度。


    雨越下越大,道路濕滑不堪,揚起一片水簾似的霧。


    待到離城郭尚有數裏路的地方,透過朦朧的雨,竟能看到有一大隊人馬已經紮營,在此等候。


    措侖揮手,示意部隊停下。


    對方領隊策馬前來,走的近些時方才看清模樣,卻是葛月巴東。


    “巴東老哥!”措侖沒想到會在這荒郊僻野見到好久不見的老友,一時有些吃驚。


    葛月巴東騎在灰馬上,略顯不安的扯動韁繩:“王上命我在此等候,設宴為你接風洗塵,慶祝旗開得勝。”


    “不用了,我現在就要進城去。”少年心裏有火在燒,一刻也等不及了。


    他要快些見到南平。


    而葛月巴東不動,堅持道:“我不敢違背王命。”


    見對方如此推三阻四,措侖突然有些不好的預感,直言道:“是不是她又病了?”


    葛月巴東停了許久,才道:“沒有。”


    少年登時掛上了笑容:“那還等什麽,快跟我一起回城!”


    葛月巴東瞧著措侖,難得吭哧起來:“有件事……我覺得你應該在進城前先知道。”


    “什麽事情?”措侖疑道。


    “王上……娶親了。”


    第20章 “既然如此,去請王後過來”……


    “娶親?”措侖下意識複述道,“我怎麽不知道?”


    葛月巴東似是嗓子極幹渴似的,忍不住咳了兩聲。


    “他娶了誰?”措侖才睡醒,一時腦子有些沒轉過來。雖然心裏隱隱冒出個答案,卻不敢伸手去抓。


    雨珠從少年的額頭上滑落,一路順著高挺的鼻尖,滾到袍子內領裏。


    他用手揉了揉把被水蒙住的雙眼,看清老友麵上的晦澀表情後,突然明白了。


    “他娶了……南平。”


    措侖一字一句說著,直盯向葛月巴東,希望他能從中間打斷自己,截下這個荒唐的結論。


    然而對方沒有這麽做。


    措侖的這一點細小僥幸被無情的潑滅,事實在□□裸的告訴他——他被他的親哥哥戲耍了。


    這廂葛月巴東還在試圖安慰:“婚事原就是定好的,你既然也知道,就不要過分傷神了……”


    啪!


    少年一甩鞭子,打斷了他的廢話。身下馬兒吃痛,猛地飛馳起來,直衝高城而去!


    “等等!你別衝動!”葛月巴東策馬窮追猛趕,一度比肩,但到底是不敵措侖的騎術精湛,越落越遠。


    他的呼喊被淹沒在瓢潑大雨裏,起起伏伏,終於消失不見。


    措侖騎得極快,耳邊充斥血流衝擊的轟隆作響,再聽不到其他聲音。


    他從未感覺如此憤怒過。


    雙親病逝時他年紀尚幼,懵懂間俱是憂傷與恐懼。阿姆死時,他體會到的則是難以置信的悲痛。


    而現下,被血親背叛的憤怒融進了血管裏,脹得他的頭突突直響。


    好像有人在他的胸膛裏點燃了一把無明業火,愈演愈烈,呼吸之間恨不得都帶出燥熱的星子。每行一步,都有如踏在分崩離析的缽特摩之上,嗔怒焚天地。[1]


    少年疾馳過掉馬溝,過外城,進內城,眼前呼嘯而過一張張與他無關的笑臉。


    瓚多前些日子的大婚,給這片冷地帶來了許久未見的歡騰。高城之中處處結彩,五色旌旗流轉,民眾歡呼雀躍,無一不在昭示著這樁和美的喜結連理。


    普天之下皆是喜悅,倒顯得他一個人的煎熬如此可笑。


    少年的一腔怒氣隨著時間與路程的推移,漸漸冷卻下來,內斂成了一壇深不可測的冰。


    失望與悔恨席卷全身,像沉溺水中的水草,如影隨形,掙脫不去。


    他需要一個解釋。


    在混雜的情緒裏,措侖一口氣騎到了王宮門前。


    他解了皮囊翻身下馬,抬步便往裏走,意外的是竟無人阻攔。守衛像是通了氣似的,一路放他進了正殿。


    朱紅門,毛氈簾。牆上畫著曆代王者狩獵時的榮光與戰績,與離開前別無二致。殿中靜悄悄,侍從與衛兵俯首默立。


    措侖呼吸沉重的立在空蕩蕩的王座前。


    那椅子挺拔,把手處粗糲不堪,據傳已有百年曆史。王座上覆著獸皮,曆經時光流轉,依舊毛發鮮豔,威嚴自在。


    也許這就是阿姆嘴裏說過的,狼王身上的皮。


    這把獨屬於雪域王者的座位,他的父親、他的祖父,都曾經坐過。


    而現在它屬於他的哥哥——那個言而無信的男人。


    許久,打殿外傳來有力的腳步聲,打斷了措侖的沉思。


    是瓚多來了。


    男人一進殿,便雙臂張開迎接自己的兄弟:“歡迎。”


    措侖沒有答話。他把手中的皮囊解開,砰的一聲拋在了地上。一顆半腐的人頭咕嚕嚕滾了出來,皮肉腫脹的液體爆開,沾濕地毯。


    瓚多掃了一眼,認出了死者,不禁大聲笑道:“這不是西多吉的老部下金央嗎?做得好!有了這顆人頭,再喚西多吉前來覲見,看他拿什麽狡辯!”


    男人眸中燃起亮光,完全陷在了野心勃勃的暢想之中:“他若是膽敢不來,我便可聯合其他尚族出兵圍剿,更是名正言順。待日後拿下他占據的水草肥美的南郡,再揮師北上,遠征廣夏,豈不痛快!你我兄弟聯手,可其利斷金!”


    談話之中,意氣風發,仿佛整張版圖都已納入囊中。


    措侖不語,打量著自己狀若癡狂的哥哥。


    瓚多回過神時,注意到了少年的靜默,語氣難得放得和緩:“看你形色匆匆,應是著急回城複命,沒有應下葛月巴東為你接風洗塵?不要緊,那不過是暫時打個牙祭。我自然還要再設盛宴,親自款待英勇的將士們。”


    男人說完拍了拍手。


    仆從收拾了叛軍將領的首級,將地麵打掃幹淨。又端來矮桌、吃食與美酒,登時把殿內鋪陳的香飄四溢。


    “在此之前,咱們兄弟二人先痛痛快快喝一場。”


    談話間,杯盞被斟的滿溢。瓚多端起一杯,衝措侖遞了過來。


    沉默良久的少年終於開口:“答應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幹得漂亮。”男人誇讚道,顯得有些興奮,“那日收到捷報,真沒想到會如此順利。”


    刀山火海,殊死一搏,怎能用“順利”二字潦草概況。


    但措侖不欲多說,他淡聲問:“你呢?記得答應過我什麽嗎?”


    “自然。”瓚多見狀放下酒杯,重新倚坐回王位之上,溫聲道,“我專門為你留了好東西,就等你回來。”


    話音剛落,簾後繞出數名妖嬈女郎,衣著極是清涼。一雙雙碧目顏色甚淺,在金棕色卷發的映襯下,好像冬天的凍湖。


    “我答應過你美女和土地。所以這些廣夏的女人,就都歸你了。”男人續道,“至於南邊的那些村寨……等趕跑了西多吉,就是你的封地。明日殿前眾臣盟事,你也出席,我自會給你個說法。”


    措侖沒吭聲,一雙清亮的眼睛裏漸漸升起暮色。


    好像日頭下了山,月亮卻不肯爬起來,整片大地沉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瓚多拿他當小孩子,不打算給他一個解釋了。


    少年沉寂片刻,頗具諷刺意味的吐出兩個字,“哥哥。”


    瓚多一愣。


    措侖驀地從背後抽出弓箭。上了弦,鋥亮的箭矢直指瓚多額頭。


    “我說過,你若是辜負我的信任——我饒不了你。”


    事發突然,堂上驟然響起尖利的驚呼聲。那幾個廣夏女人慌亂逃竄,衣角刮到杯盞,掉落在地,乒乓作響。


    殿上持刀守衛上前,圍成了個圈,步步緊逼。


    瓚多看上去倒是並不著急,他抬手止住衛士。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南平。”男人道。


    措侖眼神堅定。


    “你還沒長大,意氣用事。”瓚多麵露遺憾之色,方才說道,“一個東齊來的小姑娘,見過一兩次麵,就把你迷得五迷三道。”


    弓箭穩穩當當,不見一絲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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