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腰間的皮囊裏掏出一把匕首,柄上鑲著枚紅寶石,華貴無比。


    “真漂亮。”措侖很是羨慕。


    “看著。”德加說話的功夫,猛地把刀向手掌紮了過去!


    措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發現德加手上一顆血珠兒也沒冒出來。鋒利的刀尖竟然在入手的一瞬間,自己縮了回去。


    “這是龜茲手藝人做的,專門耍把戲用的小玩意。裏麵有機擴,傷不了人。”德加在措侖耳邊絮絮低語,“一會兒阿姆來了,你紮我一刀,嚇唬嚇唬她。”


    惡作劇大獲成功。


    阿姆果然被嚇到了,連手裏的水罐都扔了出去。


    “我要告訴王後,好好收拾你們!”她氣的大叫。


    兩個小子早就勾肩搭背,一溜煙跑得不知蹤影了。


    “哥哥,我想要這刀。”措侖氣喘籲籲停下後,很是眼饞。


    德加笑道:“想得美,等我死了吧。”


    *


    而現在瓚多真的死了。


    不光他死了,信徒無數的西貝貨“聖者”也死了,死前沒來得及交代出真身在何處。


    西賽懷有正統王嗣,不知逃去了哪裏。


    更糟糕的是,百官與尚族派係林立。除了西多吉之外,多的是虎視眈眈的眼睛。措侖常年遊離山野,朝中根基並不深厚。


    南平立著,目光掃過聖殿的一地狼藉、已經死去的名頭上的丈夫,和蹲在哥哥身邊的少年。


    殿外似乎有鳥在鳴叫,熱鬧歡騰。


    在茫然無措間,她迎來了在雪域度過的第一個春天。


    第26章 不成功,便成仁


    良久, 殿內寂靜無聲。


    南平雖不愛瓚多,但一個認識了些時日的人驟然死了,總歸讓人難以接受。更何況措侖與瓚多一母同胞,應該傷心更甚。


    她甚至隱隱希望措侖能夠哭出來, 發泄心中的積鬱。但措侖隻是沉默的守在瓚多身旁, 一動不動。


    “節哀順變。”南平澀聲道。


    “沒事。”半晌少年鬆開了哥哥的手, 起了身, “德加不在了, 爬天梯去了聖蓮地,留下的不過是肉和骨頭而已。”


    南平驀地一愣,轉臉看向他。


    ——這太不像剛剛失去親人的樣子了。


    少年的臉是平靜的, 看不出起伏。


    也許是雪域人的生死觀, 讓他超脫於世;也許是他不想讓身旁的姑娘為他擔憂, 所以故作平靜;也許是世間再沒有他的骨親, 好像塵緣都被利劍一把斬斷,整個人陷入了異樣的安寧之中。


    又也許, 是前途漫漫重擔驀然壓在少年肩上,讓他蒙上了剛強的麵具,把無憂無慮的孩童縮進了心裏, 再不露天日。


    南平在他的臉上得不到答案, 於是把目光投到瓚多身上。


    人死如燈滅,德加的靈魂也許已經轉世投胎了。但男人這具高大的屍身躺在近處,安靜如斯, 依舊散發著威嚴。


    縱然按措侖的說法, 他不在了,停在此處的不過是肉,那也是帝王的肉。


    接下來該如何?


    聖殿的帷帳厚密, 阻隔大半方才的吵鬧。但是等到午時,進餐的人勢必要來請安,那麽堂內鮮血滿地的狀況就無論如何也藏不住了。


    聖者和瓚多的死訊一旦傳開,場麵便會急轉直下,單憑殿中活著的兩個人,是無論如何控製不住局勢的。


    “措侖。”南平雙手交錯,指尖俱是滑膩的血,開口喚道,“不能再等了。”


    少年心裏也清楚。


    他似是拿定了主意,一步步挪到聖者身邊。一隻手吃不上力,隻能用左手抻住死去青年的衣領。


    “我來幫你。”南平壓抑住胸中翻滾的焦慮,幾步靠了過去。


    那屍首身上的血幹透了,被殿內的餘溫烘烤出刺鼻的腥氣。


    少年固執的搖搖頭:“髒,你別碰。”


    但就在他抗拒時,南平已經彎下腰,用纖細的手抬起了聖者的腳。


    措侖頓住,又聽見她問:“是投到祭祀用的火坑麽?”


    見少年不語,南平使出了吃奶的勁,把屍首在青石地麵上拖動起來,拉出細長血痕。


    措侖跟上,用力調整方向,心裏卻也因為她的果敢而五味雜陳:初見時,南平不過是個山豬都能嚇哭的小姑娘。如今卻眼睛不眨,成了毀屍的共犯。


    人行於世,不過水中一葉扁舟。水漲船漲,水退,船停。


    他還在沉思的功夫,屍首已經拖到了坑邊。隨著撲通一聲巨響,西多吉的私生子跌進火中,與深惡痛絕的父親西多吉親親密密的燒在了一起。


    生前怨恨糾葛,死後絲縷相連,這道理能跟誰說的明白。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1]


    皮肉碳化的味道再次騰起來,留給他們思考的時間不多了。


    “這裏目前最安全,你就在原地等我,不要亂動。”措侖突然開口,打斷了少女的糾結,“我去去就回。”


    南平一愣:“你要去哪裏?剛剛才有下人和信眾看見你死了。你現在出去,豈不是要鬧翻了天?”


    “總歸是要冒險的。”


    後半句話沒說,但南平明白——不是他去冒險,便是她去,而措侖是斷不可能置她於險境的。


    她才要開口,卻被殿外一聲低呼打斷。


    “王上。”有人說,聽聲音已在近前。


    南平隻覺得胳膊上汗毛乍起,次愣愣出了一串雞皮疙瘩。


    而措侖卻意外放鬆了,低聲回道:“你自己進來,別帶旁人。”


    帷帳掀開,來者是葛月巴東。


    他渾身是血,應是才從城門征戰處才脫身。得知措侖在馬場被俘,冒險前來一探究竟。


    膽大如葛月巴東,在匆匆掃過滿地狼藉時,竟也駭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這,這……”他張望著瓚多的屍體,一時無言以對,“這不全完了……”


    “沒有完。”措侖開口,語氣裏有幾分不容置喙,“我還有個法子,你們聽著。”


    南平和葛月巴東俱抬起頭,凝了神。


    少年緩緩說出心中所想,而南平才下去的骨中寒涼,重又翻了起來。這倉促而成的計劃裏,全是活生生的人命。


    她突然覺得,措侖有些不大一樣了——好像當真要坐上王者的位置,便多了殺伐果斷和不計手段一般。


    但這點不適感很快就消退了,因為少年陳述完之後,懇切的望向她,問道:“南平,你覺得呢?”


    大抵沒有真正的帝王,會去征求一個女人的意見。


    南平心中稍定,尚未答話,葛月巴東這廂已經起身,準備行動了。


    *


    這是一個不成功便成仁的計劃。


    叛軍已剿,聖者用西多吉頭顱祭典。天象大好,依卜象所言,聖者連同殿中信徒共四十三人,以身獻祭,點燃了聖殿。


    烈火熊熊燃燒,三日方歇。


    瓚多聽天命,任葛月巴東為右將軍,帥輕軍遠征廣夏,朝中瑣事由王弟措侖代為操持,任攝政王。


    他走的草率,連與大臣盟事的麵都未見。但帝王餘威尚在,信件往來不絕,聖旨皆是瓚多親筆所書。


    朝中雖聲浪繁雜,尚未掀起明顯的異動,轉眼已是旬日。


    *


    南平坐進溫熱的水裏,緊張了一天的皮肉終於舒坦的鬆散下來。


    她因為黑鳥那一出,生出很多忌諱,不敢再去露天池子。好在如今瓚多的後宮她最大,當真奢侈的叫人燒些水來,也沒人敢置喙。


    如今也隻有沐浴能讓人平靜了——刨開這一件事,處處危機四伏。


    她隨手在盆子裏拍了一下,水便一圈圈蕩開去。有的大些,有的小些。還有的……好像聖殿之上的一張張人臉。


    距離那場有計劃的屠殺已經過去十天,當日看到措侖被刺的侍從與下人,都已經葬身火海。


    但南平得了好不了的癔症。每每睡著,便會做夢。


    不單是魘獸出沒——若當真是那怪獸便還好了。如今她夢的多是人臉,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偶爾一個湊到近前,又是那“聖者”的臉。


    “為什麽要殺我,為什麽!”那青年從背上拔出刀來,連帶出血淋淋的心和肝。


    南平常常一頭大汗的驚醒,然後聽到夜巡的腳步聲雄赳赳走過,才稍微定神。


    措侖許是怕叛軍再席,當上攝政王之初便加強了城內與宮中巡邏。經過幾日排查,原先躁動的城邦似乎安靜了些。


    想到措侖,少女的擔心又多上一層,不知這個漏洞百出的計劃能撐多久。


    “殿下瘦多了。”阿朵幫她把水淋淋的黑發擰幹,挽成一個鬆散的結。


    南平伸手觸及自己的肋下,確實是清減不少。吃也照常吃,隻是好像先前得了一場風寒,底子補不過來一樣。又或許……是思慮過重的緣故?


    人累了倦了病了的時候,總是想家的。


    南平也是。雖然東齊早已不是她的家,但依舊是血肉相連的故土。


    她這一想便入了迷,直到水有些微涼,方才被催促起身。


    回到寢殿,已是掌燈時分。融融燈火下,立著一個人影,正在案前隨意翻看自己早上臨的字帖。


    “你要教我多認些東齊字。”少年笑笑,眼睛是疲憊的,“以後我也可以給你寫詩了。”


    自打那日殿上一別,這是南平頭回見到措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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