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柄匕首甚是華美,頂端鑲著一顆價值不菲的血紅寶石。


    措侖麵上的沉靜被打破,目光一閃而過驚愕,應是已經明白即將發生什麽。


    瓚多凝視著眼前的少年,目光複雜。他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一點聲音。


    半晌倒是措侖開了口:“哥……”


    一個字尚未落下,瓚多已經從袖中揮出匕首,直刺進少年的胸口!


    刀子鋒利,直入肌理。綿長的血流著入刀處緩緩流下。不多,但觸目驚心。


    措侖撲通一聲仰麵倒地,抽搐了兩下,再也不動。


    少年的死亡冷卻了狂熱的情緒,帶走了占卜時的失智。不少下人好像這才醒過神,紛紛痛哭起來,人群之中隱有騷動。


    “都滾出去!”瓚多低聲道,似乎方才對親人的致命一擊,讓他失去了全部力氣,“滾得遠遠的,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回來!”


    再沒有人不敢聽命。


    很快,殿內便隻剩下聖者、瓚多,與南平。


    少女終於被守衛放開。她顧不得儀態,朝措侖爬了過去,嘴裏低聲喚道:“醒醒……快醒醒……”


    措侖的身子還是暖和的。


    大抵是死的時間不夠長,尚未屍僵。仿佛少年隻是一時貪睡,小憩片刻便會起來。


    南平滿臉是淚。


    她說不清是什麽滋味,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碎成了一塊塊,被人踩的稀爛,再也拚不起來。


    恍惚間少年笑的一口白牙,歪頭問她:“我是措侖,你是什麽?”


    南平伏在他的胸口,哀慟大哭。


    她小心翼翼的護起措侖垂下的右臂,好像他還會感覺疼一般。


    此時再沒有人攔她,因為殿中剩餘的人,正在忙一件比親人死去還要重要的事情。


    聖者假麵一般的臉上意外露出幾分喜色。他向火中投入一把香料,殿內瞬間被濃鬱的異香占據。之後又從壺中斟出熱茶,奉了上去。


    “趁祭典吉時未過,請王上進茶,方能禮成。”


    瓚多接過杯子端在手裏,滿臉倦意,良久未飲。


    “不喝,措侖殿下就白死了。”聖者低聲提醒。


    而男人竟放下了杯子。


    “你是誰?”他望向聖者,突然問道。


    白衣人一愣。


    瓚多隨手把茶水潑在地上:“想這樣給我下毒,還嫩了些。”


    茶水灑在花紋繁複的地毯上,不多時竟燒出了個洞,冒起一縷白煙。


    “你說話做派都和聖者一樣,應是學過折迦戲的障眼法。”瓚多似是覺得身上燥熱,扯了扯領子,又道,“但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清楚。我五歲起就隨聖者學習經卷,整整二十餘年,他從未行過一次人祭。”


    他揚起聲調:“所以……你是誰?聖者又去了哪?”


    空蕩蕩的聖殿裏,男人威嚴的質問與少女的哭泣交織在一起。


    而很快,這其中就混雜了尖利的笑聲。


    來自“聖者”的笑聲。


    那白衣人不知使了什麽技法,骨骼都聽話受製,一節節展了開來。他從耳後撕下□□,半晌竟變成了個子極高的青年,麵目頗有些眼熟。


    這駭人的一幕落在瓚多眼裏。他仔細辨認,然後開口道:“你是西賽的親人。”


    也怪不得男人如此肯定,這青年的相貌實在和西賽有幾分接近。


    “是。”青年恢複了原本的嗓音,極是高亢,“我是西賽的弟弟,西多吉的第四個兒子。”


    “第四個兒子……”男人低聲道,“西多吉不是隻有三個兒子麽?”


    “胡說!”青年的聲音越發刺耳,憤怒的喘起粗氣,“我母親出身卑微,西多吉那老東西便不肯認我。他和我母親說,隻要我向折迦藝人學戲法,和巫醫學醫術,之後做暗樁殺掉你,便讓我歸宗。我那可憐的母親信了。我遊曆各邦,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打。可連母親病死,都沒人告訴我!”


    他向前一步,嫉妒的大喊道:“隻有我的姐姐西賽真心對我好。她愛你,不顧父親的威懾嫁給了你。但你不愛她,你打她,無視她。你理應去死!”


    原來如此。


    瘋子的胡言亂語,瓚多聽夠了。


    屋子裏的溫度似乎升了起來,火中的香氣愈發濃鬱,甜的令人窒息。男人額頭上冒出汗,因此對仇人之子的囉嗦格外不耐煩。


    瓚多試圖起身,從殿上的武器架裏抽出利刃,直接結果了對方。但才站起來,腿卻不聽使喚,竟又搖搖晃晃跌了下去。


    青年臉上浮起了猙獰的笑:“陪西賽養病時,我便給你下了毒,火中香料就是引子。你不喝這茶也無妨,不過是早一刻晚一刻的功夫,都會暴斃而亡!”


    瓚多的一張臉開始漲得通紅,皮肉都好像被開水燙過,錐心灼燒。


    “西賽已經懷孕,再用不著你了。她的孩子,以後就是瓚多,是雪域的王。”青年狀若癲狂,“我多的是機會可以動手,但我要留到你殺掉西多吉,再親手殺掉你的弟弟,掃除西賽孩子的一切障礙。在你最誌得意滿的時候,再殺了你!”


    男人已經無法反駁了,他痛苦的蜷縮在地上,隻剩□□。


    青年走了兩步,突然換了聖者的聲音,自有股悲天憫人的意味:“我理應看你全身血管爆裂、痛苦死去。但我畢竟不是你——我心善,願意送你一程。”


    他從白衣裏抽出一段軟繩,套在了瓚多的頸上:“你當初是如何勒西賽取樂的,我便如何送你去往生淨土。下輩子,做個人吧。”


    說完,軟繩收緊,死死陷入瓚多的皮肉之中。


    男人的臉從酒紅變成青白,很快已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那青年眼中狂喜,欣賞著瓚多痛苦的喘息,卻也忘了殿中尚有其他人在——畢竟措侖已死,南平不過是個纖弱的少女,毫無威懾。


    但就在此時,一個身影飛撲過來,從後麵死死扯開青年!


    西多吉的私生子大駭,回過頭去。而攻擊他的,竟然是本已經死去的措侖!


    少年胸前雖掛著血印,卻毫無被刺穿的跡象。


    兩個人登時纏鬥在一起。但這次,措侖沒占到什麽便宜。他斷了隻胳膊,在密道裏又受了太多傷,不多時便力竭。


    白衣人把措侖壓倒在地,一手扼住他的喉管,另一隻手握成拳,衝少年的太陽穴揮了過去。


    “啊——”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傳來。


    不是措侖的,卻是“聖者”的。


    那青年踉踉蹌蹌走開幾步,背後插了把短刀。這一刀半深半淺,停在了肩胛骨之間。


    南平站在他身後,滿手是血,一臉茫然。


    “快……再插他一刀。”措侖對南平說,無力的抬手示意。


    青年此時也反應了過來,試圖把背上的刀□□。


    但南平動了。


    她搶先一步奪過了刀,用措侖進城前教過她的自保招式,猛地再次向下刺去!


    這次短刀終於沒過了肩骨之間,紮穿了心髒。青年帶著難以置信的眼光倒下去,死了。


    南平看著眼前鮮活生命的逝去,突然茫然起來。


    短短數月,她見識了死亡、迎麵遭遇了死亡。而如今,她親手製造了死亡。


    她殺人了。


    她本以為自己會像見到馬奴受刑時一樣吐出來,但她沒有。


    好像身體一旦超過了閾值,便能夠欣然接受一切衝擊似的。


    而在死去的白衣人身邊,瓚多也氣息不多了。


    他口角和鼻間都已經淌出漆黑的血,手指蜷了蜷,似乎是在尋找什麽。


    此時南平才發覺,瓚多的手之前被劃傷了,這大抵就是措侖胸口上血印的來源。


    油燈將盡,但男人死睜著眼睛,不肯閉上。


    措侖挪了過去,困難的蹲下身,把那柄尾部鑲著紅寶石的匕首放進了男人的手裏。


    “我不會再走了。”


    他用沒斷的那隻手,幫瓚多重新握住了匕首的刀柄。


    “我會幫你守住高城。”


    瓚多還在等待,有心願未了。


    “德加哥哥。”少年停了許久,最終說。


    男人閉上眼,呼出了最後一口氣。


    燈滅了。


    但往事如煙,白雲蒼狗,不舍晝夜。


    ……


    “一會兒阿姆會從這兒經過,我們去嚇她一跳吧。”


    七八歲的措侖正是貓嫌狗不理的年紀,熱衷於一切惡作劇。他騎在樹上搖晃枝子,慫恿樹下的哥哥入夥。


    德加手裏握著經卷,背靠樹幹搖搖頭,看上去不感興趣:“聖者今日還要考我念書。你那小孩子把戲,我不愛玩。”


    他年長措侖幾歲,是下任瓚多當之無愧的人選,因此生得格外老成持重。


    “真沒意思。”措侖從樹上摘了果子,丟了下來,直接命中了德加的頭。


    “你想玩個有意思的?”德加放下經卷,認真的問。


    “嗯。”


    “下來。”


    措侖果然依言下樹,登時就被哥哥捉住,胖揍了一頓:“讓你拿果子砸我!”


    兩個黃毛小兒打做一團,互相都長了一腦門子的包。


    一通雞飛狗跳後,德加突然笑了:“給你看看這個,是聖者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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