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漸漸犯起嘀咕:這是新帝難不成隻是看著和善,實則桀驁,故意給他點苦頭吃吃?


    其實還真不是。


    趙澤低頭行禮,卻不知措侖也正在看他。而這一看,少年心裏有點別扭。


    雖然措少年早就知道南平的這位“夫子”不是個老頭,但他已經自顧自在腦海中的照著葛月巴東的形象,描繪出了個膀大腰圓的猛漢先生。


    今日一見,趙澤不僅不邋遢,竟還真真是個人才。長身玉立,一席青絹緙絲衣飄飄欲仙。


    那日見南平在馬場上神思的樣子又浮現在眼前,石子落在心上,悄悄磨起人來。


    幾日未見,也不知道南平怎樣了,想沒想他。


    措侖這一思尋,耽擱的時候就長了。直到身旁譯官看不下去,輕輕咳嗽了一聲,他這才反應過來,人家趙澤還跪著呢。


    既然在無意中給了對方一個下馬威,措侖也隻能裝作若無其事,淡聲道:“起來吧。”


    接著吩咐開宴。


    依照常理,明日才論正事,今日不過是應酬而已。隻不過賓主各懷心思,這才剛碰麵,就有些針鋒相對。


    酒過三巡,措侖率先開口:“聽說趙大人與南平幼時就認識了?”


    “是,臣曾侍奉殿下讀書。”趙澤淡聲回應,心裏卻掀起巨浪。


    ——虧得他還覺得措侖和氣,這位怎麽如此混不吝,連南平公主的閨名都叫得出?


    “南平小時候什麽樣?”措侖雖然對談話興趣寥寥,但對南平的童年還當真有幾分好奇。他曾問過少女本人幾次,總被含混過去,好像不願提起東齊舊事一般。


    新帝為何對南平的事情如此感興趣?


    趙澤的腦子裏突然冒出了個難以置信的假設。難不成……


    他麵色不改,溫聲回道:“南平殿下冰雪聰明,自是伶俐可愛。不過小時候也有淘氣逃課的時候,被瑞妃娘娘拎著耳朵喊回來,哭的一個字也認不進去。非得從我這討個甜梅子,吃過了,才肯再讀書。”


    說完好像因為回憶起親昵往事,嘴角帶笑,又試探道:“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趙澤很是有幾分傲骨,措侖初見就對他使下馬威,他自然也不能讓少年威風。不然明日盟事,對方覺得他好拿捏,可就難辦了。


    這廂趙澤描述的繪聲繪色,好像雪球似的小南平已經跳到眼前似的。


    而措侖雖得了回答,卻沉著臉,沒吭聲。


    這麽可愛的南平,成日見嘟囔著跟在趙澤後麵。自己都沒瞅著,倒叫他搶了先。


    這醋來的不明不白,有點上頭。


    而措侖是不擅長喝醋的,忍不得,也不想忍。停了片刻,他突然發問:“趙大人吃飽了麽?”


    主人如此發話,趙澤隻能斯文落箸:“是。”


    “既然吃飽了,我們走走?”少年像是要去做什麽大事一般,如此問道。


    趙澤原本嘴角的笑,因為這個沒頭沒腦的提議凝住了。


    第32章 愛情修羅場(2)……


    措侖和趙澤說去走走, 好像真的就隻是走走。


    兩人打宴廳出來,留下了身後兩邦使節與大臣。此時天氣已暖,高台上綠草連綿不絕,每行一步都會壓斷草枝子, 讓空氣裏迸發出新鮮綠意。


    這條狹窄的小路通向哪裏, 趙澤並不知道。他隻覺得少年身量雖比自己略矮些, 步子邁得卻大, 氣勢逼人。


    良久, 措侖在殿後的一顆樹下站定。


    此處僻靜,是個說悄悄話的好地方。除去身邊三兩個高城近衛,再無旁人, 倒像是有意避開窺探一般。


    少年衝近衛低語一句, 對方隨即轉身離去。


    趙澤佯裝沒看到他的動作, 單是專心看景。如同樹上結了人參果, 細細瞧去就能盯幾個果子下來。


    他見多了大陣仗,沉得住氣, 知道此時不能急不能躁。


    “趙大人不好奇我叫你來,是做什麽的嗎?”這廂措侖摩挲起戒麵,張口問道。


    趙澤溫聲回說:“臣愚鈍, 還望陛下明示。”


    “既然不知道, 那就等著吧。”少年回的幹脆,把男人剩下的場麵話生生堵了回去。


    趙澤吃了個悶聲虧,隻得忍了下來。


    而這一等, 就是一炷香的功夫。


    終於遠處香雲繞繞, 娉娉婷婷走來一道清瘦倩影。離得越近,臉龐越見清晰。趙澤長衫裏的脊背繃了起來,幾乎壓抑不住肌肉的局促。


    隔了這麽久, 他又看見南平了。


    她模樣變化很多,頭發短了不說,臉也瘦得脫相。眉心間一抹堅毅之色,全然不像離開時天真。


    雖然年紀不過長了一歲,但這一年裏她嫁人、喪夫,經曆的太多。再不是那個無邪的小女孩,更像是個成熟的女人。


    而南平每往前一步,都像行在刀尖上。


    她心髒緊張的快要從腔子裏蹦出來,目光落在趙澤身上,又瞬間移了開。男人雖然還是熟悉的斯文模樣,但好像和印象中又有哪裏不大一樣。


    大抵是她在心裏一日日臨摹,人影便脫離原稿,有了自己的輪廓。


    “見過趙大人。”她止住滿腹翻滾的情緒,低聲應了一句。


    趙澤聲線也終於有了細微的顫抖:“殿下一切可好?”


    “我很好。”南平溫聲答完,又忍不住問道:“敢問趙大人,我的母親和二哥如何?”


    “二皇子立儲,瑞妃娘娘歡喜都來不及。”男人回的委婉。


    “太好了,太好了。”南平撫掌低聲複述,心裏莫名有幾分酸楚。總歸自己的犧牲沒落空,便不算白來一遭。


    “他們身體康健,就是極思念殿下。此番還托我帶來家書,呈與殿下。”趙澤又道,似乎是在暗示什麽,“等喪期過了,殿下若是有機會回東齊看看,想來娘娘也會感念這份孝心。”


    這句話戳中了南平的心坎。


    她一瞬間好像回到了錦繡宮中,思鄉之情滿溢。但趙澤的言語也驟然提醒她,她已嫁做人婦。有些說不出口的念頭,哪怕心裏再想,也不合時宜了。一時間整個人好像掛在秋千上,在喜和憂之間來回擺動。


    靜觀故人相逢的措侖聽到趙澤的綿裏藏針,心裏竄起一股無名火,直接開了口:“聽說東齊人尊師重教,老師和父親是一樣的。所以我這次邀南平前來,是想叫你們親人之間見一見。其他沒影的事情,趙大人就不要說了。”


    他不喜歡猜忌,尤其事關南平。所以與其含沙射影的整些花花腸子,不如掰碎了扯明白,誰也別眼裏揉沙子。


    趙澤見慣了油滑官腔,因為少年直率而愣住:這算是什麽混賬話?倒像是按著公主的頭,認他做半個老子爹似的。


    被強行認爹的南平忽悠悠的看了一眼措侖,重又垂下羽睫。


    場麵一時有些尷尬。


    “既然都是親人,就不用拘束了,隨便說話吧。”措侖倒是沒心沒肺,見大家都不出聲,便又指著趙澤道:“你先說。”


    趙澤麵色有些僵硬,卻不好駁一邦之主的麵子,頓了頓,果然依言詢問:“南平殿下還在讀書麽?”


    南平凝神,尊敬道:“趙大人的教誨南平不敢忘,日日都有臨字帖、行早課。”


    接著她又詳細向趙澤回了最近在看什麽書,讀了什麽道理,有些什麽感悟。


    許是這個過程讓南平想起了短暫的少女時光,末了她頑皮一笑:“趙大人若是不信,考考我便是。”


    趙澤頷首,似是滿意:“沒有落下功課便好。考試談不上,殿下願意的話,不如就著眼前景色吟一首五言。”


    高台地方大,風日和煦。在此處俯瞰城池、欣賞河水蜿蜒如銀練一般垂在田野之上,不失為一件讓人詩興大發的美事。


    “江城如畫裏。”南平思索片刻,沉吟出來,似是在等人接下句。


    “山晚望晴空。”趙澤順口接道。[1]


    兩人有來有往,竟當真落起家常,做起學問了。


    他們談詩談的晦澀,措侖聽不大懂,有些道理也不明白。糊裏糊塗間就看趙澤提點兩句,南平便笑了起來,眼睛都閃閃發亮。那股興高采烈的勁兒,少年都少見。


    措侖突然氣苦:自己惦記著南平家裏來人,便好心讓他們見見麵。怎麽倒成了上趕著送布,專門給人家做嫁衣裳呢?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南平與男人便都停了下來,齊刷刷的望向他。


    “沒什麽,我嗓子癢。”少年半晌憋出這麽一句,不肯承認是小心眼了。


    南平知冷知熱,順口說:“天氣暖和,陛下要小心別染上風寒。手都還沒好呢,就不肯穿厚衣裳了。”


    她話音剛落,心髒猛地掉拍,因為趙澤正若有所思的看過來。


    ——她和措侖相處的久了,有時下意識就言語親昵。少年自然沒那麽多講究,所以她便隨意了起來。但趙澤的出現,好像讓她重回東齊,提醒自己一言一行須得謹慎。


    南平隻覺得臉上熱辣辣,自覺失言。


    這點子懊悔的臉紅與低頭,落在旁人眼裏,就是害羞。


    措侖原本有些低落的心飽脹起來。他暗自尋思,少女既關心自己,麵上又有羞怯之意。應是想好重歸於好,卻因為老師在近旁抹不開麵子。


    情場上的得勝者總是格外大方寬容,所以措侖溫聲道:“你們繼續聊詩吧,我愛聽。”


    趙澤看向他,語氣恭敬,貌似好奇的問道,“恕臣逾越,臣倒不知瓚多陛下對詩也有研究。不知可否吟一首,讓臣開開眼?”


    赤|裸裸的挑釁。


    措侖擅長習武,一肚子山野故事。若是論治國,最近也學了不少。但說到吟詩作賦,他在腦子裏搜刮了半天,一個合適的也沒有。


    南平熟悉少年,見他麵露苦惱,便要上前出言解圍。


    但就在此時,措侖突然靈光乍現,記起了南平給他的紙條——旁的不會,字條上的詩還是背的滾瓜爛熟的。


    於是他開了口,一氣嗬成的說道:“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2]


    說完對自己很滿意,隨意問道:“怎麽樣?”


    殊不知此言一出,餘下的兩個人都猶如雷擊。


    趙澤震驚的表情再也掩飾不住,一時拿不準措侖是有意敲打還是另有他意。


    南平隻覺得血一寸寸凍起來,呼吸間都能噴出冰碴子。這可如何是好——這幾個字在頭頂上盤旋不絕,好像食腐的禿鷲一般,隨時都會俯衝下來,狠狠啄掉她的血肉。


    而措侖是得意的。


    他興致勃勃的望向南平,像個孩子似的等待心上人誇讚兩句。但他眼前的場景,很快就讓他大驚失色起來。


    ——南平眼前一黑,軟軟的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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