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勸著, 可阮菱握著沈霜的手,是緊了又鬆, 鬆了又緊, 帶著她自己都意識不到的不安。


    太子曾告誡她沒事兒不要出門, 雖沒說明原因。冥冥中,她總覺得這次的事兒跟她有關。可這麽一想,至少沈霜是安全的。


    腦海裏神思著, 前方“咯吱”一聲,殿門突然被推開,有膽小的姑娘嚇得尖叫一聲。


    一截月色擠了大理石地麵上, 露出一抹清冷的倒影,那灰色重履赫然是白日裏行凶作惡的招公公。


    招公公越過眾人,走到阮菱身邊,笑的不懷好意:“阮姑娘,請吧。”


    沈霜驚惶拽著阮菱的衣袖,眼睫顫了顫,腳踝都軟了。


    阮菱睨了眼招公公,聲音放大了些:“公公漏夜前來,是奉了誰的旨意?”


    “無可奉告!”招公公想不到阮菱還有幾分膽識,事到如今還敢跟他叫板。


    他轉身衝身後幾個身軀粗壯的太監喝聲:“還不快帶走!”


    阮菱麵色沉了幾分,身側的沈霜卻是突然站在她前邊,美豔的鵝蛋臉微微揚起眉:“這位公公,我是她親姐姐,若給太後侍疾,是不是該我先來?”


    阮菱眼眸睜圓了一圈,似是沒想到沈霜所為。她頓時將她拽了回去,低聲道:“二姐姐,快打住。這是皇宮,他們不敢放肆。你信我,我很快就回來。”


    “不成。”沈霜神情逐漸嚴肅:“爹爹素日在家教導我們,當大的就要有姐姐的樣子,我怎麽能看著他們把你帶走!”


    “趕緊著的,本公公沒空看你們在這姐妹情深!”


    身後又催了,阮菱眼眶潤了潤,她握著沈霜的手,匆匆道了句:“姐姐尋個機會將這東西交給靜太妃,她看了便知。”


    沈霜低頭,掌心赫然多出了一枚質地溫軟的和田玉佩。


    她看了眼被招公公帶走的阮菱,心裏下定了決心。


    招公公派兩個小太監轄著阮菱,一行人穿過長長的穿山回廊,又繞過幾個影壁,她被帶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她是從側門進去的,可路過正門時,借著微弱的月色,她看到了“坤寧”二字。


    東偏殿,屋內地龍燒得熱乎乎的,像是主人怕冷似的,嵌玉屏風後的美人榻前還擺著一盆銀絲炭。


    榻上露著一截石榴裙擺,阮菱凜了凜眉眼,覺得分外眼熟。


    想來囂張跋扈,狗眼看人低的招公公此刻畢恭畢敬,彎腰行禮:“周姑娘,人帶到了,老奴告退。”


    阮菱朝裏間走了幾步,像是有預兆一般,眼皮“突突”的直跳。走到最裏邊時,眼前赫然映出了一道熟悉而又令她嫌惡的麵容。


    宋意晚眼色嫵媚,笑意深深:“好久不見。”


    兩輩子的陰魂不散,阮菱看到眼前此人真的是從生理上就覺得不適。


    她強壓著喉間湧上的反感,垂了眼色,冷漠道:“早知是你。數月不見,你竟給自己改了姓,不知你那豁出性命也要護著你的爹,作何感想。”


    宋意晚在周後眼皮子底下討生活,早就練就出一副水火不侵的心態,她撥弄著梨花木案上的白瓷香爐,漫不經心道:“都成了階下囚呢,你還有心思替別人操心呢?”


    阮菱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宋意晚麵色冷厲,驟然把那香爐摔到阮菱腳下:“你看不出麽,如今你的性命捏在本姑娘手裏,還不快快磕幾個頭哄我歡心,我心情一好,說不定還能求皇後娘娘,讓你晚幾日去和親。”


    “和親?”阮菱反複咀嚼這兩個字。


    和親……怪不得打著替太後侍疾的名義召各世家女子入宮。想來那一屋子女子也都是幌子,眼前的宋意晚投靠了皇後,她恨之入骨,這和親人選,若最後沒定了自己,八成她能瘋掉。


    阮菱突然笑了兩聲,美眸灼灼看著宋意晚。


    宋意晚被她這出弄的精神戒備起來,她端直脖頸,質問道:“你笑什麽?”


    阮菱抬手抿唇,又笑了兩聲。她臉上沒有任何害怕的神色,在這屋裏踱了幾步:“聖人最厭惡貪汙,宋家與二皇子金陵貪汙一案才過去沒多久。堪堪才翻了年,你就敢出來招搖,你膽子當真不小,就不怕東窗事發?”


    “嗬,我是周皇後的侄女,自小在周氏一族長大!聖人又見沒見過我,他怎會相信,難不成,他還要親自跑去金陵?”


    宋意晚起身,猛地攥著阮菱的腕子,眼眸陰毒:“都是你,你害得我父親慘死,家族滅絕,你害得我不得不去依附皇後。最重要的是,你一直霸占著太子殿下,你不死,他永遠惦記著你,再看不進去旁人!”


    話說到了這裏,阮菱就是再傻也能明白,裴瀾沒愛過宋意晚。


    哪怕他們有過一丁點曾經,宋意晚都不可能是現在這幅神色。


    嫉妒,怨恨,羨慕,聲嘶力竭。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心底結了芽,又被摁掉了。


    阮菱抬手甩開宋意晚,她眯起眼,冷厲的神色像極了太子:“咎由自取的是你,你宋家替二皇子賣命,貪汙那一刻就該知道會有此下場。如今你換了副皮囊,轉投皇後門下,你以為從此萬事無憂了?若出了事兒,皇後第一個抓替罪羊的就是你。不論日後和親的是誰,你都會為今日的行為付出代價!”


    “代價?”宋意晚笑得癲狂,壓根聽不進去任何話,她“哈哈”大笑了幾聲:“我早就嚐過了無數代價,如今,也該你嚐嚐了。”


    “來人!把她給我帶走關起來。不到聖人下旨,不許任何人探視。”


    ——


    那廂,沈霜翻了窗子,避著侍衛太監,順著林蔭一路朝殿外跑。


    樹影婆娑,初五的月亮宛若尖尖的月牙,散發著微弱的光亮。借著這點光,她一個宮殿一個宮殿的找著。


    沈霜隻進過一次宮,便是那日福樂公主設宴,她完全不知道靜太妃會住在哪裏。


    就這麽找下去,怕是體力耗盡也見不到靜太妃。


    沈霜實在走不動了,走到一處湖邊,她屈著腿,手撐著膝蓋,輕輕喘息著。


    四下一片安靜,隻餘水流轔轔,緩緩的波動聲。


    漸漸的,前方突然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


    沈霜眼眸睜圓,慢慢的蹲下,將自己縮在涼亭的陰影後。


    一簇簇火把經過,沈霜瞧得真切,是宮裏夜班巡值的侍衛。看架勢是沒發現她,還好,還好。


    她心神一鬆懈,冷不防額發上的紅寶石步搖鬆了,磕到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哐當!”


    沈霜的心一緊。


    “什麽人?!”


    “你們幾個去看看!”


    沈霜下意識就想跑,可那火光越來越近,她腳踝酸軟,根本是半分力氣都抬不開。


    “慢著。”顧忍皺起了眉,他淡淡道:“你們繼續巡邏,我一個人去看。”


    “是,顧將軍。”


    沈霜在涼亭裏聽不見他們交談,隻依稀見那群侍衛不知怎的,又走了。


    等侍衛走後,沈霜鬆了口氣,像是劫後餘生般,後背的襦裙被汗打濕了一大片。


    她低頭去撿那步搖,紅寶石摔了出來,漂亮的鎏金鏤空五爪架上空空如也。


    “是你?”


    頭頂上突然傳來的聲音,沈霜手一哆嗦,步搖再次摔出去。這次,那紅寶石摔成了兩半。


    沈霜抬頭,月華下,那人一身鴉青色錦袍,頭戴紫金冠,麵容冷峻,正是她曾心心念念的男子。


    “顧將軍?”沈霜臉上的驚嚇變成了驚訝。


    顧忍方才皺起的眉頭就沒鬆開過,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麽,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你怎麽進宮的?”


    見他沒打算扶自己,沈霜自己拍了拍身子,踉蹌站起來,坐到一旁的木廊上,她別過臉,手按著腿肚:“被抓進宮的,和四妹妹一起。”


    果然,紘玉說的話應驗了。顧忍心頭像是缺墜了一塊,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得立刻去回稟殿下。


    顧忍起身就要走,可突然想到亭子裏還有沈霜。他瞄了沈霜一眼,見她手屈成拳頭,輕輕敲打著腿,一臉痛苦。


    他垂下眼皮,心裏猶豫了一瞬:“我先帶你回東宮,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


    沈霜搖了搖頭,放棄了這垂手可得,可以離開的機會。


    她道:“我背後還有沈家,祖母,父親母親還有親人。我不能走,父母家人疼我一場,我不能對不起她們。”


    顧將軍怔了怔神,他沒想到,沈霜竟然還有這等大義。他原本以為,她隻是個驕矜,隻會任性妄為的大小姐。


    顧將軍勸道:“有殿下在,看在阮姑娘的份上,也沒人能為難沈家。”


    沈霜笑了:“太子又不欠我們的。”


    真是個倔強的姑娘。有那麽一瞬,顧忍甚至覺得眼前的沈霜有那麽一絲像福樂。


    這點子難得的相像驅使著他的內心。


    鬼使神差的,顧忍抿唇,猶豫問道:“還能走麽?我背你?”


    “不用了。”


    能讓自己喜歡的男子彎身背他,沈霜做夢都能笑醒。可知曉了他的心意後,沈霜不願做讓自己難堪也不願做讓顧忍為難的事兒。


    他心裏滿滿的都是福樂公主,她隻需靜靜等就是了。


    等有一天,他的心不那麽滿了,能騰出一些地方給她。


    她佯裝鬆快,白皙的臉蛋又恢複了明媚:“顧將軍。”


    “嗯?”


    “你能告訴我靜太妃在哪麽?我有急事要見她。”沈霜惦記著阮菱交代的大事兒,隻祈求顧忍能認識路。


    顧忍下意識點頭,還想再問,可考慮她深夜之意要見靜太妃,必有要事。


    他擺手:“你跟我走吧。”


    沈霜捏著步搖,站起身,可雙腿傳來酥麻的感覺,登時讓她朝前摔了出去。


    顧忍當即伸手攔住了她的腰身,沈霜驚魂未定,死死抓著顧忍的胳膊,整個人也直直摔到他胸膛間。


    強有力的心跳混雜著男子氣息,又是自己思慕的男子,饒是沈霜再淡定,也忍不住羞紅了臉。素日嬌豔的臉染上那一抹霞色後,更似嬌豔盛放的玫瑰。


    她聲如蚊呐,低低的聲音夾雜著別扭:“顧將軍,我自己能走。”


    “我背你吧。”顧忍抱著懷裏軟軟的小身子,突然打斷道。


    翌日。


    天不亮,剛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鵝蛋青色,寧亭侯府門前一輛黑色的馬車,壓著轔轔之聲朝皇宮方向行駛。


    謝延拿著腰牌,直接入了東宮。


    與此同時,太子一身暗金色蟒袍,臉色陰沉如水,正欲出門。


    謝延眉梢動了動,溢到唇邊的話頓時平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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