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卿。”秋竹君以官職稱呼她,聽著很是陌生,道:“水流太慢的原因是出水竹管角度太低,如果抬高了角度,那鐵棍自然就會刺出來。”


    “抬高出水竹管的角度?”吳枕雲回想著她此前一遍又一遍地嚐試,說道:“這很難,浴室裏的出水竹管很重,麻繩一圈圈纏住死死地固定在高腳木架上,一般人很難輕易將角度抬高。”頓了頓,她聲音有些冷,說道:“而且你並沒有將是誰又是如何抬高出水竹管角度的細節詳實地寫進結案文書中。”


    秋竹君輕聲細語道:“吳少卿,這確實是我的疏忽。”


    吳枕雲道:“秋竹君,這不隻是疏忽而已。”


    “我知道。”秋竹君低下頭,道:“吳少卿,你會知道真相的。”


    吳枕雲道:“我當然得找到真相,要不然下次來審問秋竹君的就是刑部那些人了。”


    這個案子若大理寺辦不了就要移交刑部,若刑部辦不了就要移送至禦史台。


    “張複的案子,孫德昌是凶手,我無愧於心。”秋竹君那雙沉靜的眼彎了彎,道:“吳少卿,我能告訴你的隻有這些,你信或是不信由你自己判斷。”


    吳枕雲問她:“秋竹君,除了有人抬高出水竹管的細節外,你還有那些細節沒有寫進結案文書之中?”


    秋竹君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隻是沉默以對。


    最後吳枕雲從她牢間裏出來的時候,秋竹君道:“阿言在北麵的牢間,那裏有一點點光,每月到沐浴的時候我們便可以相見。”


    “阿言姐姐,還好嗎?”吳枕雲問她。


    秋竹君笑了笑,道:“你去看看她吧,替你自己,也替趙遇白。”


    吳枕雲點頭,對牢間外的三位女獄吏道:“本官有些事需問問趙言,還請三位姐姐領路。”


    “是。”


    三位女獄吏將吳枕雲領至北麵的牢間,並給她開了門。


    一盞豆燈下,是一個被無限拉長的身影,漫長的時光就停留在這陰影之間。


    吳枕雲回頭看了一眼門外三位女獄吏,對那身影道:“趙言。”


    趙言回過頭,因常年不見光而蒼白無血色的臉上一點一點暈開驚喜,又看看這牢間高牆,想到當下兩人的處境,低下頭苦笑了一下。


    趙言說:“阿雲,你回來了?”


    在這麽冷酷無情又陰森的牢間裏,阿言姐姐的聲音還是像當年那樣溫和輕柔,能包容一切的脆弱不堪。


    吳枕雲走到牢間裏麵,低聲道:“阿言姐姐。”


    趙言走向吳枕雲,臉上雖無什麽血色,走路時看起來也有些虛弱無力,但舉手投足間仍舊保留著當年的堅韌氣質,能窺見她此前的颯爽英姿。


    趙言握住吳枕雲的雙手,低聲道:“我前日聽竹君說了,你與遇白已是成婚了,是嗎?”


    “是。”吳枕雲點頭。


    “這就好。”趙言像是放下了一件很重要的心事,長長鬆了一口氣,眼底亮起了光彩,低聲喃喃著說道:“這就好,回來了就好,成婚了就好,真好,真好。”


    她就這麽喃喃了好久,半晌才回過神來一般,抬頭看向吳枕雲,問她道:“遇白還好嗎?他身體怎樣?他待你好嗎?他有沒有欺負你?對了,還有年年……”


    “都好。”吳枕雲回道:“趙遇……遇白哥哥很好,他身體也很好,沒有欺負我,遇白哥哥把年年養在郊外的院子中,很安全。”想了想,在自己大腿邊上比劃了一下,道:“年年有這麽高了,臉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很可愛。”


    “這就好,這就好。”趙言又低下頭反反複複地喃喃著,道:“好,都好就好。”


    吳枕雲站在趙言麵前,任由她握住自己的雙手低聲喃喃,環顧牢間四周。


    牢間很幹淨,壘砌的石塊上鋪著一塊簡單的木板,木板上鋪著兩張草席,疊著一床棉被,枕頭看著雖幹淨卻早已破舊得露出了內裏的草絮。


    一張破舊的矮桌上有木製的茶盞和碗筷。


    除此以外再無別的,簡單得貧乏。


    “阿雲。”趙言又抬起頭來望向她,道:“你告訴遇白,不要為了我的事去冒險。”她有些吃力地深吸一口氣,道:“阿雲,你也是。”


    吳枕雲搖頭,道:“阿言姐姐,你是知道的,趙遇……遇白哥哥若想要做一件事,誰也攔不住。”


    趙言笑了笑,道:“我想也是。”


    臨走前,趙言撫著吳枕雲的肩,萬般疼惜地說道:“阿雲,你和遇白辛苦了。”


    “阿雲,你要和遇白好好相處。”


    “阿雲,你和遇白千萬不要出事。”


    吳枕雲點頭答應:“嗯,好,我會的。”


    阿言姐姐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這些話,眼眸有些遲鈍呆滯——阿言姐姐當年是多麽利落颯爽的一個人,如今……


    從趙言牢間裏出來一直到走出詔獄,吳枕雲那張臉上一直沒有什麽表情,喉間的酸楚被她暗暗壓下去了,甚至還笑著同詔獄外頭看守的獄卒作揖道謝。


    直到看見石階下的趙墨。


    第40章 氣哭我又得哄


    這座詔獄裏囚著趙墨唯一的親人,他的阿姊,他親眼看著自己的阿姊走進詔獄,所以比起吳枕雲來,站在詔獄外的趙墨才是最該難受的那一個,可現在卻是趙墨擁著吳枕雲低聲哄勸安撫她。


    沉沉的聲線,是克製的溫柔,是令人心安的冷靜。


    “怎麽一見著我眼睛就紅了,你就這麽想念你家夫君?”趙墨打趣著懷裏的人,大掌探入鶴氅之內,修長有力的五指輕撫她單薄的後背,溫聲道:“乖,我們回家好不好?”


    “嗯。”吳枕雲抬眸看著他,點點頭。


    回府的馬車上,吳枕雲眼圈裏的紅還沒有散盡,水潤潤盈眶。


    她跨坐在趙墨伸長的左腿上,仰著欲哭卻忍著不哭的小臉,同他說道:“阿言姐姐問你過得好嗎?身體怎樣?年年還好嗎?我都說好。”


    她說話時隱隱約約有哭腔,惹人心疼得緊。


    “阿言姐姐看起來挺好,隻是詔獄那種地方,終是消磨人的,同我說話時阿言姐姐總是會低頭喃喃重複好久好久。”


    她說到這裏便低下頭去,深深閉了一下眼,眼底的淚就被她生生憋了回去。


    “阿言姐姐若是再在那地方待下去,我擔心她……”


    吳枕雲的小手指勾住趙墨的手,欲言又止地望向他。


    趙墨回握住她的小手,大掌來回揉著,他知道吳枕雲擔心什麽,她向來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對於阿姊待她的舊恩她從來都不敢忘,總想著有朝一日能還,甚至她答應嫁給自己多半也是因為這個。


    他並不想去深究吳枕雲嫁與自己的緣由,隻想要安撫此時此刻的她。


    趙墨將她的碎發別過耳後,道:“別擔心,有夫君在!”


    “嗯。”吳枕雲點點頭。


    她垂下腦袋,重重的心思從琉璃般清亮的眼底滑落到心底,悶聲不響,靜悄悄的無人察覺。


    六柱銅頂的青幕馬車裏,車壁上熏著暖香,矮桌上有兩盞茶,一盞已經涼了,一盞還溫著。溫的那一盞上有兩人的唇印交疊著,淺淺淡淡的櫻粉是吳枕雲的,幾乎看不出痕跡的是趙墨的。


    趙墨靠著車壁與車窗,吳枕雲靠在他懷裏,偶爾捏捏他修長好看的手指,偶爾點點他頸下微凸的喉結,偶爾吹吹他耳廓,偶爾咬咬他肩膀,大多數時候都是小臉埋在他頸窩裏,若有所思著什麽。


    趙言對她說:“你告訴遇白,不要為了我的事去冒險。”


    吳枕雲此時並不清楚趙墨會遇到什麽樣的危險,她長久不在盛都,盛都裏發生過什麽,將要發生什麽她都不知道,而趙墨做事又很少同她細說,即使說也是很簡單的話。


    他會說:“我得去處理一些事。”她不知道是什麽事。


    他會說:“我得去清理一些人。”她不知道是什麽人。


    他會說:“我得出城一趟。”她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出城。


    吳枕雲不知道的事情還有很多,想要問他的也很多,但趙墨若不說應該有不能說的理由,自己這麽貿貿然地去問他,不過是給他徒增為難和麻煩。


    還是不問了吧。


    其實吳枕雲還想問他一件事,不是關於阿言姐姐的事,也不是關於朝堂上的紛爭,而是關於她和他兩人之間的事。


    但她猶豫遲疑了好多天,話在喉嚨裏徘徊了好多個日夜,她還是沒能問出口。


    她有她的顧慮。


    吳枕雲知道有些事倘若問出口,總免不了一場陣痛的,還是悄悄壓在心底比較好。


    若是可以,吳枕雲想要同趙墨做一對看起來尋常的夫妻。


    吳枕雲仰著小臉看著趙墨,直勾勾地盯著他,目光灼灼,想要從他那深邃的眼眸裏看出什麽來,可卻隻能看到自己的臉。


    她皺了皺眉。


    “看什麽?”趙墨曲指輕點她額角,將她擁入懷中,用她溫軟的體溫取暖,溫聲道:“放心,夫君不會讓你去冒險的,乖。”


    “嗯,我知道。”吳枕雲順從地環住他腰身,小手緊緊揪住他後腰的衣料,小臉貼至他心口,乖巧的低聲道:“我會乖的,你放心。”


    趙墨聽她語氣裏有些委屈,像是小孩子勉強聽話的樣子,不禁笑道:“不論你乖不乖,你都是我的娘子,夫君都會護著你的。”


    “嗯。”


    吳枕雲今日格外的安靜,許是才見過阿姊難過得很,許是被一件又一件的事壓著累壞了,許是昨夜睡得不好困倦了,蜷縮在他懷裏,闔上眼沒一會兒就睡過去了。


    她的小臉埋在他頸窩裏,濕濕熱熱的氣息灑在他頸側,喉結處那凸起的薄薄皮膚被這溫熱撩撥得越來越紅。


    趙墨喉結滾了滾,她耳邊低低歎謂了一聲,嗓音沉沉沙啞。


    漫天雪地裏,馬車悠悠緩緩駛向趙府,綁著稻草防滑的車軲轆碾滾在厚厚的雪地上,車後揚起兩道雪花。


    看著懷裏抱住自己的吳枕雲,趙墨俯下低吻她發心,再俯下,薄唇掠過她耳畔,手指別起她的碎發,露出她光潔白皙的頸側來,再低低俯下,貪婪地擷取她身上溫軟清甜的氣息。


    耳鬢廝磨著。


    趙墨從未想過吳枕雲會這麽快就接受他,這麽快就樂意與他親近,這麽快就心甘情願做他的娘子。


    她會環抱住他,會蜷縮在他懷裏,會摟住他的頸脖,甚至會同他撒嬌。


    他加重力道收緊了手臂,將懷裏的人揉入懷中,按入心口。


    懷裏的人被他這麽緊緊一抱,嬌軟地嚶嚀了一聲,舔了舔唇,又睡過去了。


    趙墨生怕這樣的吳枕雲會是他夜裏的一場暖夢,就像是五年裏每一場夢一樣,轉瞬即逝,虛無縹緲,醒來眼前又是一片黑暗無盡,寒冷徹骨,冰天雪地。


    “吳枕雲……”


    趙墨輕聲喚她的名字,不去想醒來的事。


    他隻想要當下的吳枕雲,隻想要把她牢牢地困在這夢裏,與他共度此生。


    他不醒,吳枕雲也別想醒過來。


    如果一切都要清清醒醒,明明白白的,那趙墨就會清醒地知道吳枕雲其實並沒有那麽願意與他成婚,吳枕雲也並沒有那麽樂意做他的娘子,更不喜歡趙墨這麽日日夜夜欺負她,折騰她。


    既如此,那還不如像現在這樣不清不楚,渾渾噩噩,纏綿悱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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