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睡著,聽見內室的房門響,便睜開眼,見裴綽從裏麵走了出來。


    兩人目光對上,又格外默契的,蜻蜓點水似的移開一瞬,再落回到對方身上。


    如此,孟靜婉更覺察不住懷中滋味。


    她緊了緊身上微涼的披風,先下了矮榻,穿上鞋子,之後一如往常,規規矩矩的站在他不遠不近處。


    裴綽喚裴六進來伺候晨洗。


    孟靜婉默默垂著頭,耳聽著他二人的舉止忙碌。


    裴六昨夜將裴綽送至榭香園後,見他今夜是要宿在此處,顧念著他明日要出城,便又折返回裴府,取了幹淨的衣物出來,又收拾好行李,裝於箱中,載來榭香園。


    裴綽穿戴後,一抬眸,見孟靜婉還杵在窗下,他抬腳,率先朝她走過去。


    待近了,瞧她微白的麵色和眼眸下淺淺的青黑,猜測昨夜擾了她睡眠,便開口:“我走了…你再睡會吧。”


    她聽了隻淡淡點頭應著。


    他垂眸看她半晌,又開口補充道:“我今日要出城,不定何時能回來,你乖乖在榭香園…等我。”


    孟靜婉聽了,意外抬眸:“出城?”


    “近來匪寇猖獗…我需要親自查看一番,摸一摸底細。”他解釋了一句,見她忽生擔憂之色,又繼續道:“令尊有專人護著,不會有事。”


    她聽他此言,麵上的擔憂之色果然淡去了許多。


    裴綽看在眼裏,平平的扯了扯唇角,他目光移開窗外,見天色不早,需得動身啟程,便抬手收緊了緊她身上的披風:“昨晚…多謝。”


    孟靜婉一時意外,後才反應過來,裴綽是在說何事。


    他未等她回答,先一步收回手,接著利落轉身,朝若水閣外走。


    他將至門前,正要踏出,忽聽她在身後喚。


    “大人…等等。”


    他立刻頓住腳步,回身看去,見她突然轉頭朝一處櫃子小跑而去,她翻找了片刻,又手握著什麽東西朝他跑過來。


    待孟靜婉走近身前,裴綽才看清楚她手裏握著的是個卷尺。


    “大人不是說要臣女替您做幾身衣裳…不如先量了身,等您回來,臣女大概就能做好了。”


    裴綽低眸去看身前的人,聽她的話,依言抬起手臂。


    孟靜婉見裴綽配合抬手,便拿著軟尺,為他量尺寸。她在他身前身後忙了一陣,或墊腳,或蹲身,細細記錄下他所有的尺寸,待她收了軟尺,再站回到他身前時,不由累得有些喘息。


    裴綽的目光幾乎一直落在她身上,瞧她微微泛紅的小臉,道了句:“不急。”


    她像是一時沒能聽懂。


    他重新又道:“衣裳不急…慢慢做…”他說著有意逗她一下:“我總不會再長高了。”


    她果真聽了一笑,默默記著。


    裴綽又一次轉身,踏出了若水閣,一路遠去。


    榭香園外,裴六正牽著兩匹馬在外等候,見裴綽出來,稟道:“掃匪的隊伍已等候在城門口,隻等大人前去。”


    裴綽接過裴六遞來的馬鞭,翻身上馬,他回頭看了眼榭香園的匾額,接著一揚馬鞭:“走了!”


    ***


    裴綽離城已有十餘日,孟靜婉也不知他何時回來,她隻每日按部就班的做衣裳,時光格外的好打發。


    近來,她愈發覺得自己的身子笨重了,細細算來,她竟已在榭香園住了兩個月,身孕也四月有餘。


    針線活做累了,孟靜婉便撫著自己愈發滾圓的肚子,生命的牽絆原是這樣千絲萬縷,這般的奇妙。


    她常日無事,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做衣裳,又兩日,合著裴綽身材,比量他平日喜好的衣裳做了出來。


    孟靜婉決定歇幾日,再將另一套做出來。


    如今入了初秋,午後夕陽落山,風便有些涼了,孟靜婉倚在窗畔吹了一小會風,便覺周身泛涼,她如今是不敢生病的,連忙讓人備了熱水,想泡個熱水澡暖暖身子。


    今日也是奇怪,她整個下午,心頭都是煩亂的。按理說,她獨居在榭香園,無人打擾,該是心寧氣淨的,可卻偏偏心緒擾人,期初她以為是自己前兩日趕著做衣裳累了,可漸漸的她不由胡思亂想起來。


    她憶起裴綽曾和她說的流寇,爹爹出門在外已久,可是遇上了危險?她又胡亂想起裴綽,他也離城半月,會不會有什麽意外?她又安慰起自己,裴綽是嶺南郡守,肯定所有人都保護著他…他本也身手不差…便又開始擔心起自己爹爹。


    孟靜婉忽覺自己太過不孝,為了隱瞞身孕,竟由著爹爹顛沛在外,身涉險境。


    侍女備好浴水,便照常退下。


    伺候孟靜婉這樣的主子,於下人們來講,是最省事不過的,她很少需要人候在身旁,能親力親為之事,也絕不多麻煩她們一分,她更像是個客人,客客氣氣的客居在此處。


    外頭天色漸暗,孟靜婉打算沐浴後便就寢,她不敢再胡亂嚇唬自己,想著長長睡上一覺,許就會好了。


    孟靜婉伸手探了探浴桶裏的水溫,剛剛好,她正欲寬衣下水,卻忽聽門外傳來一聲怪響。


    房內的火燭應聲閃爍,忽明忽暗間,孟靜婉似乎瞧到了外頭有黑影一閃而過,慌亂的一下午的心,此刻漸漸收緊,她忽生了幾分害怕。


    “阿織?”她試探的開口換了一句侍女的名字,無人應。


    孟靜婉又猜難道是裴綽回來了,又喚了聲‘大人’和裴六,仍無人回應。


    燭火又是一閃,孟靜婉的身子猛然緊繃起來,她緊盯著屋門,下意識的伸手去摸身側,胡亂抓到一個葫蘆水瓢握在手中。


    ***


    裴綽今日從外返程,入夜時剛帶著隊伍入城,他心想著這時辰去榭香園,會不會再擾了她,又想著自己這般風塵仆仆,不如還是先回裴府,明日收整好了,再去看她。


    走了半路,裴綽的隊伍忽被追來的一名守城侍衛攔住,他們剛接到消息,今日傍晚,有一夥匪寇混入城內,朝西南方向去了。


    裴綽聞言,一時心頭大震,他不等那侍衛話落,便已策馬衝出數百米。


    裴綽朝西南方向的榭香園飛奔而去,待策馬奔至門前,見園門大敞,不由心頭猛沉,他握韁繩的手,已不受控製的顫抖,他片刻不停,騎著馬,飛躍大門,直奔若水閣而去。


    孟靜婉手攥著水瓢,她盯視著屋外的暗影,不禁害怕的顫抖,門外又有兩聲怪響,接著她清楚聽見陌生的男人們的笑聲,她的心瞬間落入穀底,落鎖的屋門被從外用力撞擊著。孟靜婉顫抖的愈發厲害,她眼見著屋門晃動,接著一股急風湧入,‘砰’的一聲,房門被從外撞倒在地。


    兩人蠻族模樣的男人持刀闖了進來,孟靜婉不由驚得步步後退,最後她退得無路可退,腰身猛然撞在書案上。


    “你們…你們別過來!”她匆忙繞到書案後,隔著一張長方的書案與闖進來的賊人對峙。


    兩個匪寇闖進來本為劫財,但一瞧屋內竟住著個美人,不由對視一笑,兩人一起朝孟靜婉步步逼去。


    “你們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們…這房間裏所有的東西,你們隨意拿…”她看著仍不停步步走近的賊人,舉著水瓢的手巨顫不止。


    一賊人聽了,不由搓手笑道:“我們什麽也不要,隻要美人你。”他說著便朝孟靜婉撲過來,孟靜婉猛然將手中的水瓢砸過去,那賊人腳步一頓,水瓢破裂,賊人頭上已流了血。


    可這小小的水瓢,又如何能打倒一個強壯的男人。


    待賊人回了神,反手便抓住逃脫的孟靜婉,他被她方才的舉動惹惱了,用力禁錮住她,突然抬腿,朝她背後用力踢了一腳。


    孟靜婉猛然受力,身子摔倒在地,她察覺到腹部傳來的陣痛,她蜷縮著倒在地上,她拚命護著肚子,心頭的驚恐與疼痛一道襲來,眼淚不受控的掉了下來。


    她察覺到有黑影籠罩下來,無助悲涼的閉上眼睛,但其後的痛苦沒有發生,她耳聽身畔一聲慘叫,睜眼看去,便見那賊人被踢飛在地。


    裴綽策馬奔至若水閣門外,便聽其內傳來一聲慘叫,那滿含痛苦的聲音,教他心頭像是被刀割一般,生生裂開。


    裴綽衝至閣內,賊人見有不速之客,持刀迎戰,裴綽赤手空拳,反手奪了他的刀,一腳將他踢飛數米之遠,賊人重重的撞身在牆上,最後摔落在地。


    裴綽箭步如飛跑至孟靜婉身邊,見她受傷倒在地上,小臉煞白,滿額的冷汗,他慌忙將她抱起。


    突然裴綽起身的身子一頓,他又將懷中抱著的孟靜婉放置地上,猛然起身,兩下奪過賊人手上的刀,刀鋒一逆,沿著他的咽喉橫過,下一瞬,鮮血噴薄而出,一擊斃命。


    裴綽麵上,身上漸滿了血,他看著死在腳下的賊人,並未放下手上的刀,而是朝先前被他擊倒在地的賊人步步走去,他背對著孟靜婉,一邊走,一邊沉聲開口:“阿婉,閉上眼睛。”


    孟靜婉望著裴綽的背影,依言緊閉上雙眼,須臾她又聽得一聲慘叫,接著是刀身‘哐當’落地的聲音。


    裴綽紅著眼,一步步走回到孟靜婉身邊,蹲下身子,抬手輕撫著她麵上的眼淚,再次將她從地上抱起,這一次,他抱得穩穩的,他緊緊抱著她,一路抱到若水閣外。


    又護衛隨後趕來,見裴綽一身的血,不由快步衝入房內,所見的,是兩具尚熱的屍體,眾人回首望去,之間郡守大人橫抱著一個姑娘,一步步走出了庭院。


    孟靜婉被裴綽抱在懷裏,她抬手用力的環著他的肩膀,平生第一次想要依偎一個人,緊緊的依偎一個人,她怕極了,真的怕極了。


    裴綽抱著孟靜婉朝榭香園外走,時至現下,他的心,他的身還是顫抖的,他不敢想,若是他再晚到一步,會發生什麽。


    他抱著她,卻不敢低頭去看她,不敢看她的眼淚,他從未這般懼怕過,那時一種生理上的,不可控製的害怕,他怕極了,真的怕極了。


    “裴綽…我肚子疼。”


    腹上忽湧來一陣劇烈的疼,孟靜婉忍受不住,她又怕又痛,眼含著淚,滾滾落下。


    裴綽心上猛得一抽,他低眸瞧看孟靜婉蒼白一片的臉,瞬間將她抱得更緊,幾乎是在跑,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裴六備車!來人!來人備車!”


    第144章 番外三十五:情濃(四)


    “裴綽…我肚子疼。”


    腹上忽湧來一陣劇烈的疼,孟靜婉忍受不住,她又怕又痛,眼含著淚,滾滾落下。


    裴綽心上猛得一抽,他低眸瞧看孟靜婉蒼白一片的臉,瞬間將她抱得更緊,幾乎是在跑,聲音是從未有過的驚慌失措:“裴六備車!來人!來人備車!”


    裴綽將孟靜婉抱上馬車,他親自駕車,急奔在嶺南的夜色裏。


    秋日深夜冷風天兒裏,裴綽架著車,滿頭豆大的汗珠,沿著他臉側滾落。


    裴綽疾馳於街道上,終尋得一間要下鑰的醫館,他闖進去,一身的鮮血,嚇壞了裏麵的醫士,他霸道的奪過藥童手上的門閂,將車內已暈過去的孟靜婉抱了進去。


    “救救她…醫士救救她…”裴綽看著懷中麵上毫無血色的孟靜婉,雙目逼紅:“救救她…她現在很疼。”


    老醫士一生,也算是見過風浪的人,最初的驚嚇過後,很快定下心來,教裴綽先將孟靜婉平放在一旁的榻上,又命藥童去取銀針,他則先蹲在榻旁,替孟靜婉把脈。


    老醫士搭過脈,瞧孟靜婉衣擺處看去,見落了紅,神色不由一暗。


    裴綽亦看到了孟靜婉裙擺的血跡,他整個人僵住,瞧她痛苦的麵色,心跳都變得緩慢。


    老醫士先替孟靜婉腕上施針,又擬了方子,教小藥童去抓藥煎藥。


    裴綽僵身立在一旁,平生無措,大抵如是。


    “…她怎麽樣…她有沒有事。”


    老醫士才緩過一口氣:“有流產的征兆…我已替她封了血脈,待一會喝下湯藥,若不再落紅,孩子便無事。”


    “她呢?她有沒有事?”裴綽急急追問。


    “孩子無事,大人自也平安。”老醫士捋了捋胡須,他看著自己醫館大敞的門,又見裴綽一身血跡,不由開口建議,先將門關上,可會安全些。


    裴綽聽著醫士的話,這才憶起自己滿身的血跡,這醫士隻怕以為他是招人追殺的亡命徒,但他尚不欲暴露身份,便隻點了點頭。


    醫士見了,連忙上前將醫館的門落了鎖,他一轉身,步子不由一頓,他愣瞧著裴綽的後背,不由顫著聲音上前:“壯士…你…你這也受傷了,快讓我替您包紮一下,不然血這般流下去,可要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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