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陽一怔,立刻就明白為什麽白星突然要往外走了,忙答應著跑過去開門。


    唉,習武之人的五感可真是了不起,他還什麽都沒察覺呢,白姑娘竟然就已經聽見來人的腳步聲了麽?


    來的不光有王掌櫃,還有王太太,大冷天的,兩口子都急得鼻尖冒汗,帽子邊緣的頭發濕漉漉的,正呼哧呼哧往空氣中冒著白汽。


    兩人顯然是一路小跑來的。


    不待他們開口,孟陽就主動道:“冬冬在這裏。”


    夫妻倆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仿佛一路上提著的精神都跟著散了。


    後麵的白星把手往前一伸,“給。”


    她好像真的在送還一顆冬瓜。


    王太太趕緊伸手去接,臉都臊得通紅,“這可真是……”


    太丟人了!


    她來得匆忙,素來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都有些亂了,鬢角幾縷發絲落下來,正隨風搖擺,昭示著主人一路焦躁的內心。


    王掌櫃抹著汗,十分尷尬且無奈地道,“真是對不住,這孩子真是……”


    就連自己這個當爹的也時常在反思,是不是上輩子造了什麽孽?以致於養出這麽個小混球來。


    天曉得今天一大早,他們兩口子一看孩子沒了,值錢的東西也不見了,還以為家裏進了賊,順便把孩子也拐走,當時嚇得身體都涼了,幾乎昏死過去。


    銀錢丟了還能再賺,可若孩子丟失……


    兩人皆已年過三旬,這麽多年就隻生養了冬冬一個,當真愛若珍寶。若孩子有個三長兩短,他們夫婦活著還有什麽趣兒呢?


    好在王太太心細,撲在兒子床鋪上掉淚時突然發現不對勁:


    哪兒有賊人偷撥浪鼓和布老虎枕頭的?


    王掌櫃一琢磨,也漸漸回過神來,然後就在窗戶上發現了一雙小腳印……


    “這是他帶來的東西,”孟陽回屋了一趟,取來重新係嚴實的大包袱,“如果路上沒有遺失的話,應當都在裏麵了。”


    應該是沒有的吧?他隱約記得放冬冬進門時,習慣性地往那小家夥來的路上瞧了幾眼,地麵光溜溜的,並沒有落什麽東西的樣子。


    他又打開一個單獨的手巾,笑笑,“這幾樣頗為貴重,還是不要放在一起的好。”


    正是剛才的金鐲子和一個金戒指,還有王掌櫃的青玉煙杆。


    金器柔軟,很容易磕碰,一旦變形就不好戴了呀。


    王掌櫃夫婦越發窘迫,十分不好意思的接了。


    孩子找到了,家當也失而複得,王掌櫃先是狂喜,繼而狂怒,抬起厚厚的手掌就要往冬冬屁/股上招呼。


    見勢不妙,冬冬立刻掙紮著從母親懷中跳下來,拔腿就跑。


    王掌櫃怒極,甚至顧不上還在別人家,非要立刻出了這口惡氣不可,跟在後麵緊追不舍。


    見他動了真火,孟陽擔心盛怒之下把孩子打壞了,也跟在後麵勸和,“哎呀哎呀,王掌櫃,單純打人是沒有用的呀!孩子雖然小,可還是要跟他講道理麽……”


    “講道理?這小混蛋若是講道理,老子的姓就倒著寫!”王掌櫃氣急敗壞道。


    孟陽一愣,本能地想:可你的姓倒過來寫,不還是個王嗎?


    三人邊跑邊喊,亂成一團,引得雞鴨亂叫,對麵王大爺也來瞧了眼,“呦,我還以為殺豬呐。”


    原來是王掌櫃打孩子呀,那就沒事兒啦。


    他隻是瞧了眼就走,院子裏閑著的轉眼又重新剩下白星和王太太兩個人。


    白星忽然覺得有點緊張:她不知該說些什麽。


    王太太似乎看出她的別扭,主動開口道:“真是對不住,幾次三番擾你們的清淨。”


    她的聲音也像整個人一樣,溫溫柔柔的,如春日裏溫暖的東風。


    白星沒做聲。


    她突然有點拘束,不停地擺弄頭發,但那調皮的額發卻好像非要同她作對,被撥回去後馬上又噗的鑽出來,在空氣中彈跳著、叫囂著:


    還有什麽花樣,全都使出來吧!


    真是囂張壞啦!


    王太太抿嘴兒一樂,“介意我幫你梳梳頭嗎?”


    梳頭?白星愣了下,然後趕緊搖頭。


    不介意。


    王太太四處瞧了瞧,拉著白星來到幹枯的石榴樹下放置的石桌邊,又將冬冬偷帶出來的小被子、皮襖鋪上去。


    她輕輕拍了拍,溫柔道:“坐下吧。”


    角落裏還有厚厚的積雪呢,石凳冷的像冰塊一樣,不鋪點東西坐下去可不成。


    白星乖乖去坐下,然後就聽王太太哎呦一聲。


    她立刻轉過身去,這才發現自己背後的刀棍從對方麵前掃過,嚇得人家身體後仰,生怕再被磕到。


    “對不起。”白星看著王太太下巴上紅紅的一塊,抿了抿嘴,小聲道。


    “隻是輕輕擦了一下,沒關係的,”然而被打到的王太太卻反過來安慰這個局促不安的小姑娘,“這是什麽呀?”


    “刀。”白星乖乖答道。


    她反手摘下刀,摟在懷中,一動不動。


    “這樣呀,”王太太很認真的點了點頭,一副受教的模樣。


    她是真的有在聽別人講話呢。


    白星忽然有些莫名的開心和雀躍,胸腔裏一種暖和的情緒不斷鼓脹。


    她的眼底泛起一點細碎的歡喜,抱著刀乖乖坐好,腰杆挺得直直的。


    有人要替自己梳頭呀!


    王太太剛摘下白星腦袋上扣的帽子,裏麵就嗖的湧出來一大團亂糟糟的頭發,長長的卷卷的,像張牙舞爪的小獸。


    她突然輕笑出聲,“你的頭發長得真好,又黑又密,水靈靈的。”


    這是好事嗎?白星不知道。但既然人家這樣說了,應該是的吧。


    於是她又有點高興,落在地上的腳尖也忍不住一點一點的。


    初升的陽光溫柔灑落,曬得人暖洋洋的。


    多好呀!


    這麽一大把黑亮的卷毛,都被粗暴地紮在一條皮圈裏,似乎是某種動物的筋。


    王太太小心地拆下,還是不可避免地拽下來幾根頭發。


    “瞧你,對自己的頭發這樣不愛惜,痛不痛呀?”


    雖然是在問白星,但王太太自己卻皺巴著臉,秀氣的眉頭擰起來,仿佛疼的是自己。


    白星趕緊搖頭,見她在打量那根皮圈,馬上主動道:“是鹿筋。”


    她偷偷吸氣,有淡淡的香香的味道。


    這就是娘的味道嗎?


    她不清楚,隻是覺得真好聞呀。


    “自己做的?”王太太詫異道。


    白星點頭,小聲嗯。


    “這可真了不起!”王太太滿臉讚許,又問,“也是自己打的麽?”


    白星用力點頭,滿頭卷毛也跟著激動的抖啊抖,像陽光下的深黑色海水,閃閃發亮。


    “呀,你可真厲害。”王太太的眼睛亮晶晶的,臉上流露出真實的驚歎。


    白星的心髒砰砰直跳,一種名為驕傲的情緒漸漸滋生,迅速蔓延。


    “虎皮,”她有點不知該說什麽,舌頭微微打結,急忙忙道,“您要看看我的虎皮嗎?真的很漂亮的。”


    此時的她不再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刀客白鷂子,隻是一個孩子,一個渴望得到長輩誇獎和肯定的孩子。


    “還有虎皮?”王太太越發驚訝了。


    見白星飛快點頭,她的眼神卻突然變得柔軟起來,裏麵沁著某種奇異的光。


    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小姑娘毛茸茸的腦袋,心疼道:“很辛苦吧?”


    還是個孩子呢。


    這孩子的眼神清澈又通透,有點冰晶似的冷傲,似乎對什麽都不在乎。


    可這樣的人啊,往往心裏軟的一塌糊塗。就像蛤蜊,一旦打開了就是軟肉,一抓一個準兒。


    眼眶脹脹的,鼻梁發酸,白星有些無措的想著,好奇怪呀。


    分明習慣了的,這有什麽呢?都是為了活著呀!可就是這麽幾個簡單的字,卻像一把神奇的鑰匙,把她這些年單打獨鬥的委屈都釋放出來。


    辛苦嗎?恍然,好像是……有一點的吧。


    她迷迷糊糊的想著,覺得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令她無法抗拒:溫柔。


    是溫柔呀。


    如春風,似細雨,沒有一點兒尖銳的侵略性,像一顆柔軟的圓球,輕笑著走來。你覺得不需要抗拒,也無從抗拒,可等回過神來,卻愕然發現已然深入。


    仔細想來,類似的特質並非單一。


    自己的鄰居,鎮長爺爺奶奶,張大爺……甚至就連僅有兩麵之緣的賣牛肉的大叔和當初招呼自己吃羊肉麵的麵館夥計,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類似的溫柔。這種溫柔不分對象,慷慨地敞開懷抱,第一時間接納了自己這個外來客。


    白星的頭發實在亂得厲害,王太太先用手指幫她大略順開,這才從頭上取下發梳,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梳理。


    時下女子流行梳高髻,好看,但也很容易亂,所以大家都習慣在發間插一把梳子,方便隨時隨地打理。


    圓潤的梳齒輕輕劃過頭皮,柔柔的,很舒服。


    白星甚至忍不住眯起眼睛,微微揚起臉,猶如一隻沐浴著陽光的小貓咪。


    王太太覺得這可能是個很討厭麻煩的小姑娘,所以也沒有給她梳什麽繁複的發髻,而是鬆鬆垮垮地編了一條四股麻花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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