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科舉不成,考到秀才就是祖墳冒青煙,練武又沒有一流天分……倒是能免租免稅,難不成要回去當個土財主?


    根本不用親身經曆,裴懷隻要一想到這裏,甚至就冒了一身熱汗。


    他好像被嚇到了,然後猛烈地咳嗽起來。


    白星已經吃到第三塊點心,這一塊裏麵夾了帶有顆粒感的紅豆餡,非常香甜。


    她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直勾勾盯著裴懷,仿佛要直接看到他心裏去似的,“……然後你會坐吃山空,無所事事,腦筋一天天鏽鈍、精瘦的肌肉漸漸變成肥肉……”


    裴懷不自覺順著她的話想象起來,然後不禁頭皮發麻,咳嗽得更厲害了。


    剛才積攢起來的一點沉重和感傷,瞬間蕩然無存。


    裴懷咳嗽得太厲害,以至於周圍幾桌客人看著他的眼神都不對勁了,仿佛在看一個肺癆晚期病人。


    有幾個麻溜兒結賬跑了,有幾個幹脆就換了桌子。


    最後小二也戰戰兢兢過來,“客官,您這……要不要去看大夫?”


    裴懷擺擺手,抬起憋得發紫的臉,“點心沫子嗆到了而已。”


    小二哦了聲,半信半疑地走開,不過眼神還是牢牢鎖定在他身上。


    這會兒的裴懷已經顧不上計較這點小細節了,又問白星,“那你是怎麽想的?那位孟小先生,是個讀書人吧?”


    讀書人跟江湖人做朋友可以,可若是做夫妻……朝廷會接受一位娶江湖客為妻的官員嗎?


    白星似乎看穿他的心思,毫不避諱道:“他不會做官。”


    裴懷愣了下,本能地想問為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


    罷了,人各有誌,或許有什麽苦衷呢,自己又何必多事?


    “……他也喜歡出來玩,我看得出來。”白星托著下巴,臉上不自覺泛起一點暖意,“或許等到二三十年之後,我們真的累了,也倦了,會找一座大山隱居,然後我打獵、他做飯……”


    重新與莊秀秀等人匯合之後,眾人又玩了三兩日,這才戀戀不舍地打道回府。


    莊家四位長輩早已望眼欲穿,見他們平安歸來,不禁紛紛在心裏念佛,又對著白星等人千恩萬謝。


    若非有這麽多朋友陪著,他們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允許莊秀秀一個小姑娘出門遊玩的。


    回到莊家大宅的白星三人沒再多拖延,去街上采購了出行補給之後,便徑直啟程,沿著當日那船家說的水路,直取南京城,準備先去南京玩一玩,然後再南下赴杭。


    分別當日,莊秀秀哭得不能自已,死死抓住白星的韁繩不肯撒手,哽咽道:“好姐姐,你可千萬記得什麽時候再來看我一看。”


    如今本家隻有她一個嫡女,恐怕日後也不得自由,最多與朋友們書信往來,可若想見麵,必然難上加難。


    白星很少有對脾氣的女性友人,見莊秀秀如此動情,也不覺黯然神傷,當即低頭彎腰替她拭淚,又善意提醒道:“你的鼻涕糊到阿灰身上了……”


    莊秀秀的抽泣聲驀地一滯,一張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紅、漲紫,然後她猛地捂住臉,發出一聲直衝雲霄的尖叫。


    白姐姐討厭死了!


    白星被她的嗓音震得雙耳嗡嗡作響,非常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失態。


    阿灰驚恐地甩了甩自己的鬃毛,又翻著白眼去看白星:


    人家髒啦!


    白星安慰似的揉了揉它的大腦袋,“已經替你擦掉了。”


    阿灰這才罷了。


    廖雁撐著一條長腿側坐在馬背上,見狀拍著大腿狂笑,“哈哈哈,鼻涕蟲!”


    孟陽感到既抱歉又好笑,也漲紅著一張臉上前調解,“雁雁你閉嘴!星星你不可以這樣說的……秀秀你不要,那個不要介意哈,我的手帕借給你用呀。”


    莊秀秀在路邊蹲成一坨,聞言渾身一僵,用精致的繡花手帕捂著自己的臉,隻露出一雙淚汪汪的眼睛來,“才不要!”


    她的手帕多得是!


    關鍵在手帕嗎?你們這群呆子!


    孟陽急得撓頭,又示意白星趕緊說點什麽。


    白星抿了抿嘴,在腦海中費勁地扒拉半天,終於憋出來一句,“抱歉,我不該說你流鼻涕……”


    “啊啊啊啊啊!”莊秀秀猛地跳了起來,“你們都閉嘴啦,不許講!”


    嗚嗚嗚,人家明明是個姑娘家,你們幹嘛非要一遍又一遍地說我流鼻涕啊啊啊!


    廖雁笑得前仰後合,渾不在意道:“這算什麽?我還聽見過你放屁呢哎呀!”


    話音未落,莊秀秀就徹底崩潰,不管不顧地撕扯著他的褲腿捶打起來,發現夠不到更高之後,甚至還衝他吐口水,嚇得大黑原地打轉。


    慢一步敢來送別的莊家家長:“……”


    他們家閨女/侄女什麽時候這麽活潑了?


    阮氏本想再給白星他們塞一點盤纏,奈何三人死活不肯收,最後隻好目送他們空手遠去。


    莊秀秀也顧不上丟臉了,提著長裙追出去將近半裏地,最後實在跑不動了,這才停在原地,一邊用力揮手,一邊帶著哭腔喊道:“記得再來找我玩呀!”


    馬背上的白星扭頭,遠遠朝她擺了擺手,“好!”


    聲音飄出去老遠。


    再次趕往九層高塔附近的碼頭時,因為沒有馬車,三人皆是全速縱馬馳騁,不多短短兩日就到了。


    縱使身邊環繞著兩個窮鬼,但白星的手頭依舊十分寬裕,當即包下一整條大客船,使兩個水手穩穩劃著,箭矢一般衝往南京城。


    此時春汛已過,又添春雨,江水上漲、水流甚急,雖然遇到一點東南頂風,但三人還是在第五日下午抵達南京城。


    南京城曆史悠久,乃是赫赫有名的古都,曾經改過許多名字,而最負盛名的則是金陵城。


    這裏有最古老的傳說,最悠長的河流,也有最美的妓/女。


    都說金陵城內的一草一木都有魂,一磚一石都有情,那十裏秦淮河上更飄蕩著無數哀婉動人的淒美愛情故事,簡直是文人騷客們外出遊玩的首選。


    他們曾在這裏一擲千金博紅顏一笑,揮毫潑墨隻為助美人名動天下,也曾翻臉無情,引得伊人玉殞香消……種種香豔故事經過世人流傳,最終都變成奇聞軼事,字裏行間都透著旖旎的味道。


    白星他們自然不是為了乘船夜遊秦淮看妓/女,不過來都來了,不遊一遊也著實可惜。


    清明時節雨紛紛,再過兩日就是清明,天空不甚晴朗,叫人擔心是不是下一刻就會落下雨來。


    三人是直接乘船經水門入城,在船上向守城士兵遞交身份文書,這種感覺著實新奇。


    入城之後,沿河道而走,便可見許多婦人在河邊浣衣、洗菜,時不時丟出幾句軟語。


    三人對視一眼,再次認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


    剛勉強適應了一點雲間府的方言之後,他們再次成了聾子!


    鬼曉得為什麽兩地分明隔得就不遠,可偏偏方言就成了雞同鴨講!


    白星和廖雁看了看彼此,都仿佛在瞬間看透了對方蒼白羸弱的內心和空洞的大腦,於是不約而同將視線鎖定在最後一位小夥伴身上。


    兩隻手一左一右落在孟陽肩上,帶著樸實的期盼和沉重的囑托,“全靠你了!”


    孟陽本能地頭大,瘋狂翻動記得滿滿當當的小本子,一邊跟偶遇到的任何一個人手舞足蹈地溝通,一邊不斷增減修改,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掌握最多的詞匯。


    如果實在不行……他還有手不是嗎?


    南京城比雲間府更加偏南偏東,氣候自然也更溫暖濕潤,三人到時也不過剛進陽春三月,可空氣中已經全然沒有了半點冬日氛圍,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爛漫的繁花、動人的紗衣,以及飄蕩在每一縷空氣中的柔美小調。


    清明將近,城內百姓早就籌備起來,許多空曠的地方已經紮起秋千,專門開在河岸邊的商鋪裏也擺出來一顆顆圓球似的綠色點心,這是本地清明節的特色,叫青團。


    廖雁看得眼熱,不等水手靠岸,竟把腳尖在甲板上輕輕一點,人就如一隻巨大的水鳥般斜飛出去,穩穩落在岸上。


    過往的行人紛紛發出驚呼,然後又齊齊拍手交好。


    恰巧有幾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出來遊玩,見狀齊齊低呼出聲,繼而紛紛羞紅了臉兒,都用輕羅小扇遮住粉撲撲的臉頰,隻露出一雙雙波光流轉的眸子盯著他瞧個不停。


    那店主也被唬了一跳,然後便笑起來,張口就道:“#%t#$^”


    廖雁:“……”


    他撓了撓頭,幹脆放棄學習,直接用手指了指青團,又身處三根手指頭。想了想,大概覺得不夠,又變成六根。


    店主噗嗤一笑,又笑著說了句什麽,麻利地抓過一張大油紙,夾了六個軟乎乎的青團進去。


    大約剛出鍋不久,天氣又暖和,廖雁接到手裏的時候還熱乎乎的。


    青團軟綿綿的,像捧了一團小奶狗。


    他轉頭朝水麵上的白星喊道:“星星,給錢!”


    白星瞪了他一眼,翻出來一粒碎銀,用擲暗器的手法丟過去。


    廖雁跳起來接了,哈哈一笑,將碎銀遞給店家。


    那店家看得津津有味,也學著他比劃兩下,又哈哈大笑起來,爽快找了銀子。


    廖雁轉身要走,卻被那店主拉住,一轉身,手裏又被塞了一把糖豆。


    “遠來是客。”店主努力說著蹩腳的官話,個別字節有點模糊,流露出明顯的水香味道。


    廖雁愣了下,跟著咧了咧嘴,露出兩排大白牙,“謝啦!”


    說罷,又像來時那樣飛了下去。


    重新坐回船上之後,三人分食青團,廖雁又得意洋洋地將那一大把糖豆展示給白星和孟陽瞧,“看,老子就是這麽討人喜歡!”


    白星幽幽道:“人家看猴戲的還會給幾個銅板呢……”


    廖雁大怒。


    不過他的怒火很快就被好吃的青團平息了。


    青團的口感有點像年糕,細膩綿軟,可以拉出來很長一條。


    糕團是用青汁揉的,有濃鬱的草木清香,聽說對肝火旺盛的人很有效。


    裏麵大都夾餡兒,以豆沙居多,還有的填以鹹蛋黃。


    一開始三人都有點吃不大慣鹹蛋黃味的,覺得又甜又鹹很奇怪,可說來也怪,大半個下去,竟越嚼越香。


    後來廖雁自己的那兩個快吃完,竟想以武力搶奪孟陽的,結果“搶人者人恒搶之”,他又被白星和孟陽聯手鎮壓,連最後剩的一點鹹蛋黃都被搶走了……


    金陵城內可謂三步一橋,五步一河,道路兩旁的排水溝也比北方城鎮的更深更寬更廣。


    不過許多河水流不大,吃水很淺,走不得船,也隻好步行。


    廖雁走路也不好好走,時不時探頭瞧幾眼,當即興致勃勃地指著裏麵搖頭擺尾的大魚道:“這廝生得一身好肥膘!”


    恰巧有巡街衙役與他們擦肩而過,聽了這話後不禁雙眼大睜,當即用微微帶一點方言味道的官話喝止道:“休得胡言,這是專門的觀賞錦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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