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的氏有好幾個。最重要的除了“有熊”,便是“軒轅”。軒轅就是車,軒轅氏則是造車的人。有熊重要不奇怪,因為可能是圖騰,軒轅又有什麽要緊呢?


    有熊是標誌,軒轅是實力。


    那會兒畢竟還是石器時代,任何一項科學技術的發明都有可能改變曆史,更有可能改變族群的地位和命運,何況是車?車,無論是馬車還是牛車,哪怕隻是人力車,都是了不起的發明。它不但是生產工具和交通工具,還能夠成為戰鬥武器。春秋的戰爭,就是車戰。因此,如果黃帝當真發明了車,那他就會擁有天下最大的兵工廠。他的武裝力量,也會是所向無敵的坦克部隊。


    這可比說什麽都管用。


    反正不管怎樣,黃帝族在當時,一定技術最先進,生產力最發達,綜合實力最強。於是五湖四海的大小部落和氏族紛紛側目。他們或者示好,或者結盟,或者投靠,這就是《史記》所謂“諸侯鹹來賓從”。賓,就是歸順;從,就是服從;所謂諸侯,則是黃帝以外的各類族群。


    賓從的結果是出現了獨聯體。但不是“獨立國家聯合體”,而是“獨立部落聯合體”。黃帝,就是獨聯體的總舵主。


    黃帝時代的獨聯體,比炎帝時代的部落大,比堯舜時代的聯盟小,規模和性質則處於二者之間。如何處理關係,怎樣擺平江湖,當然是個問題。何況到了後期,包產到戶的小族群,慕名前來的新成員,都已經很多。這就得像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也弄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來。


    考驗政治智慧的時候到了,黃帝的手段又是什麽?


    氏與軒冕。[11]


    前麵說過,姓別婚姻,氏別貴賤。別婚姻的辦法是同姓不婚,別貴賤的辦法則是軒冕有別。軒冕就是軒車和冠冕,這當然都是權貴們才能享用的東西。別軒冕,就是管理社會靠待遇。坐什麽車,駕什麽船,或者隻能步行,有一定之規;穿什麽衣,戴什麽帽,或者隻能光膀子,也有一定之規。而且,是什麽氏,就用什麽樣的軒冕。


    很清楚:軒冕是顯貴的pass,正如圖騰是部落的logo。


    何況做起來也不難。因為獨聯體的各分舵,原本就有自己的圖騰,比如熊、羆、貔、貅、貙、虎。圖騰不同,軒冕當然有異。現在,隻要按照各自的實力,分個三六九等,排個上下高低,再規定一下尊卑貴賤,就行。


    這簡直就是順水推舟,而且是更重大的發明。


    事實上,有了這樣一套遊戲規則,許多事情就有話好商量,不必動輒出手。而且,隻要認同軒冕的安排,就都是“自己人”,是“黃帝族”,不用管原來是哪個族群。


    這叫什麽呢?


    這就叫“以利益均沾的合理分配贏得和平共處,用尊卑有序的文化符號實現身份認同”。


    對!以文化論族類,以待遇換和平。


    我們不知道,黃帝怎麽會想出這個辦法,莫非與性格有關?古人說,炎帝火德,黃帝土德,看來有點道理。以牛為圖騰的炎帝族可能比較暴烈,黃帝則比較厚道。厚道人有厚道人的想法,也有厚道人的辦法。厚道至極,便是智慧。


    因此,同樣比較厚道的周人便全盤繼承了這些智慧,創造了井田、宗法、封建和禮樂四大製度(請參看本中華史第三卷《奠基者》)。難怪周人堅持說自己是黃帝之後,而且姓姬了。看來,他們也確實一脈相承。


    曆史的背後,常常會有某些微妙之處。


    可惜,盡管黃帝因為發明軒冕而號稱軒轅,也盡管後世儒家一再宣稱“垂衣裳而天下治”,但樹欲靜而風不止。也就在黃帝躊躇滿誌的時候,一個強勁的敵人來到了他的麵前。這個敵人是那樣的英勇善戰,百折不撓,所向披靡,根本就不理睬什麽軒冕那一套。[12]


    黃帝不得不在戰爭與和平之間,作出艱難的選擇。


    這個勁敵就是蚩尤。


    [11]見《漢書·律曆誌下》:“(黃帝)始垂衣裳,有軒冕之服,故天下號曰軒轅氏。”


    [12]見《易·係辭下》: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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