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不但孤獨,而且冤屈。許多事情別人做得,他做不得。比如來敏和彭羕,就是蜀國的孔融和禰衡。然而諸葛亮殺了彭羕,沒有任何人批評;曹操並沒有殺禰衡,卻要背上千古罵名。公平嗎?有道理嗎?


    沒道理,但有原因。


    原因之一,是曹操在中原,在中央,士族雲集舉世矚目,局麵大動靜也大。蜀漢則相反。所以同樣一件事,在曹魏會引起軒然大波,在蜀漢就隻有些微波瀾。


    何況士族對曹操也充滿敵意。


    敵意是深不可測的。眾所周知,士族在東漢末年,已經是統治集團的主要力量。他們要成為統治階級,也可以有兩種方式:一是和平過渡,二是武裝鬥爭。然而董卓入京,使前一種方式不再可能;官渡之戰,又使後一種方式化為泡影。董卓和曹操,豈非他們的頭號仇家?


    相比之下,曹操又更可恨。


    的確,董卓其實是敬重甚至畏懼士族的,他的問題是粗魯、野蠻和沒有教養。曹操卻在骨子裏藐視士族。他甚至在立足未穩之時,就公然殺了恃才傲物出言不遜的名士邊讓,結果兗州士人義憤填膺,天下士族同仇敵愾,老朋友張邈和老部下陳宮也都一齊反叛了曹操。[30]


    兗州牧由曹操變成了呂布,也因為此。


    其實曹操代理兗州牧,陳宮是出了大力的。然而邊讓被殺後,陳宮卻死心塌地反曹到底。他甚至寧肯去幫助有勇無謀的呂布,而且兵敗被俘後也寧死不降。[31]


    曹操於心不忍,便叫著陳宮的字說:公台,你死了不要緊,你的母親可怎麽辦,老婆孩子又怎麽辦呀!


    陳宮卻義無反顧。他長歎一聲說: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後,老母和妻兒是死是活,全在明公您了。說完,昂首走向刑場。[32]


    曹操流著眼淚為陳宮送行,贍養其家人的諾言也得到了兌現,既定的路線卻沒有因此而改變。相反,也許正是在那一刻,曹操更加堅定了建立“法家寒族之政權”的信念,盡管他並沒有時間表,也沒有路線圖。


    然而影響卻極大。


    事實上,正是曹操在不斷向世人證明,隻有非士族出身的軍閥才能奪取政權,也隻有撇開袁紹代表的“儒家士族路線”才能成功。這就是劉備和孫權能在“後袁紹時期”勝出的原因,起了帶頭和榜樣作用的則是曹操。


    天下變成三國,原因也在於此。


    可惜曹操的想法有問題。因為曆史已經證明,對於帝國製度來說,最合適的統治階級是庶族地主,最合適的意識形態卻不是法家思想。因此隋唐以後的政治路線,便既不是袁紹的“士族儒家”,也不是曹操的“庶族法家”,而是“庶族儒家”,或庶族地主加儒道釋三教合流。


    但,這是隻能在經過了魏晉南北朝三百六十九年的試錯之後,才可以實現的。以兩晉為代表的士族政權,也有著曆史的必然。曹操既超前又失誤,豈能不敗?


    士族地主階級的敵意則不難理解,因為曹操擋住了他們的道路,耽誤了他們的時間。他們肯定要將滿腔的憤怒傾瀉到曹操身上,懷著刻骨的仇恨將他“妖魔化”。


    何況曹操自己也授人以柄。


    曹操最大的失誤,是為曹丕的稱帝創造了條件。不妨設想,如果曹操不稱魏王,甚至不封魏公、不建魏國,哪怕曹家世代為相,事情會怎麽樣呢?


    恐怕就變成諸葛亮了。


    實際上諸葛亮與曹操不乏相似之處。他們都是開府的丞相,都封了縣侯,也都兼任州牧。如果把兩人的職務和頭銜並列起來看,那簡直就是“雙胞胎”——  <blockquote>


    曹操:武平侯,丞相,領冀州牧。


    諸葛:武鄉侯,丞相,領益州牧。  </blockquote>


    曹操多出來的,隻有魏王的王爵。


    因此,正如馬克思之所預言:如果皇袍終於落在仿效其伯父拿破侖發動政變的路易·波拿巴身上,拿破侖的銅像就將從旺多姆圓柱頂上被推下來。同樣,當曹丕把皇袍披在身上時,曹操就隻能等著被畫成一張大白臉。[33]


    與此同時,諸葛亮也走上了神壇。


    不可否認,諸葛亮身上有太多閃光的精神。他的心係天下,憂國憂民,鞠躬盡瘁,廉潔奉公,謙虛謹慎,以身作則,都堪稱千古楷模。但諸葛亮成為神,卻並不完全因為這些。主要的原因,還是社會需要典型。帝國統治者需要一位忠臣,普通老百姓需要一位清官,文人士大夫則需要一位代表。這跟曹操變成鬼是同樣的道理。因為社會不但需要正麵典型,也需要反麵典型。


    事實上,作為曆史人物的曹操和諸葛亮,不過是長江的前浪和後浪;作為文學形象和民間形象的曹操和諸葛亮,則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麵。這枚硬幣就是人性,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諸葛亮既然被看作天使,曹操就隻好去做魔鬼;諸葛亮既然是後浪,曹操也隻好死在沙灘上。


    然而曆史的長河卻不管什麽前浪後浪,它隻會順著自己的河床一往無前。因此,當蘇東坡站在長江岸邊遙想赤壁風雲之時,他看到的竟是這樣一個畫麵:年輕帥氣的周瑜新婚燕爾小喬初嫁,一身便裝統領艦隊西進。羽扇指點處,談笑風生間,曹操的數十萬大軍灰飛煙滅。


    這當然也是一種曆史意見和精神風貌,隻不過不是三國的,而是魏晉的。沒錯,蘇東坡筆下的周瑜更像一個魏晉的名士,而不是三國的將軍。盡管周瑜非常懂音樂,就像曹操是詩人;也盡管魏晉與三國相距不遠。


    但,三國是三國,魏晉是魏晉。它們的時代精神是不同的,風采、氣度、韻味和格調也是不同的。


    那麽,魏晉又將是一種什麽樣的風度?


    本卷終


    請關注下卷《魏晉風度》


    [30]見《三國誌·呂布傳》、《後漢書·邊讓傳》、《資治通鑒》卷六十一。


    [31]陳宮為曹操謀得兗州牧一事,見《三國誌·武帝紀》裴鬆之注引《世語》。


    [32]見《三國誌·呂布傳》裴鬆之注引《典略》。


    [33]見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


    圖據彩繪陶說唱俑,1982年四川新都三河馬家山23號崖墓出土,高48厘米,國寶級文物。手舞足蹈的說唱者踞坐於石墩之上,眯縫著雙眼,正唱到興起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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