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勒瞧著她的模樣,暗咂自己是不是玩過火,把晚晚嚇著了。忐忑之餘,卻又有種惡劣竊喜,就像年少時戲弄心儀的姑娘,眼見對方花容失色而忍不住哈哈大笑。


    但耶勒沒笑,因為他立即清醒了,嫌棄地暗罵自己,都一把年紀了,怎得還跟個毛頭小子似的。


    他清了清喉嚨,一本正經地安慰音晚:“別怕啊,人頭我都處理幹淨了,一點都不髒,也不嚇人。”


    音晚:……


    她繞到駿馬另一側,盡量離人頭遠一點,手撫胸前,平複著惴惴心跳,走著走著,腦中閃過一道激靈,問:“那昨夜攻擊營帳的人是……?”


    耶勒一派風輕雲淡:“哲先的弟弟扈特。”


    音晚的心情一時變得很複雜。


    耶勒凝著她的臉,看著她的表情變化,麵色漸漸沉下來,隱有不悅。


    他安靜了片刻,嚴肅道:“晚晚,你知道這草原真正的樣子是什麽嗎?”


    音晚歪頭看他,冬風擦過她的頰邊,撩起一綹發絲迎風簌簌飛揚。


    “真正的草原就和長安一樣,群魔亂舞,弱肉強食。甚至於它比長安更可怕,因為大周是禮儀之邦,哪怕廝殺奪權都要往上鍍一層聖人教化來粉飾,令師出有名。可這裏不需要,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兀哈良部從前弱小,所麵臨的便是牧民辛苦養的牛羊被隨意掠奪,帳中漂亮的姑娘被隨意奸|淫,歹徒逍遙法外,奈何他不得。我父汗活著的時候總往王庭去,求雲圖可汗主持公道。後來我繼任汗位,也去過一回,隻去了一回,我就發誓再也不去了。兀哈良的公道隻能靠自己手中的刀劍來主持,絕不能跪在地上去乞求別人的施舍。”


    他敲了敲盛人頭的木盒,道:“這個人,從前仗著雲圖可汗撐腰,狐假虎威,縱容手下在兀哈良隨意欺侮婦女。有一個曾是母親的侍女,當年還是我親自做主,把她風風光光嫁出去的。她不堪受辱,拿著刀去與那幫畜生拚命,後來……”


    耶勒戛然而止,苦澀地搖搖頭:“算了,會嚇到你。”


    音晚聽完他的話,默然良久,小碎步繞回來,拍了一下盛放首級的木盒,道:“他該死,該殺,舅舅,殺得好。”


    耶勒看向她,深邃眉眼緩緩彎起,露出罕有的清澈笑容。


    他許久沒有這般暢快淋漓地吐露心事了,也許久沒有這麽發自內心的快活了。像是暫且卸下心間重擔,任性逍遙了片刻。


    他隻能享受短暫的輕鬆,便立即強迫自己收回心思,琢磨如今的局麵。


    他正踐行對大周皇帝的承諾,投靠雲圖可汗。而雲圖那邊必已收到消息,他被扈特燒了營帳,無處可去,又有強敵環伺,隻能投入王庭。


    一切都是這麽自然,憑雲圖那老邁昏聵的腦子,絕想不到這是他和周帝的約定。


    好似一副淒慘末路的模樣,但其實是耶勒精心設計,既應付了雲圖,也讓千裏之外的周帝放心。


    隻要他們都放心了,耶勒就能在夾縫裏覓到三五年喘息時間,蟄伏於此,慢慢積蓄力量,三五年足夠他改換天地,讓草原易主。


    然後,便是劍指中原,鯨吞大周。


    蕭煜,你且等著本汗吧。


    他勾畫出一副浩瀚山河圖卷,不由得心情愉快,一路盡說笑逗音晚開心,不多時便到了瑜金城下。


    城門巍峨矗立,四角旌旗飄展,往來人煙如織,與蒼茫清冷的草原相比,是個喧囂濃豔的花花世界。


    耶勒收起說笑,正經衝音晚道:“這裏魚龍混雜,有突厥人,也有周人,不乏高官顯貴,就怕這裏頭有人見過你,你盡量不要出門。”


    一說這個,音晚的心情又變得低悵,沉眉不說話了。


    耶勒見她這模樣,想哄哄她,跟她說瑜金城是南來北往商隊的中轉,十分熱鬧富庶,雖比不得長安,但也是步步錦繡,歌舞升平的。


    穆罕爾王在城中有幾座奢華別苑,他為音晚挑選了一座最清幽雅致的,裏麵軒台瑤閣,山水纏綿,跟大周的宅邸沒什麽兩樣,她可以住在那裏安心待產。


    音晚聽得很是向往,暫且將煩惱拋諸腦後,心境亦豁達開闊,甚至反過來安慰耶勒:“舅舅也不要擔心了,我都離京這麽久了,就算真有人見過我,遠遠一麵,到如今也肯定不記得了。”


    耶勒含笑答應著,心裏卻想:不,你這麽美,凡是男人見一麵就不會那麽容易忘掉的。


    音晚不知他心底言語,想著即將告別戰火紛飛的遊離生活,愈加歡快,事情也都願意往好處想:“等過些日子,蕭煜徹底把我忘了,我就不用再躲躲藏藏了,我可以帶著孩子到處遊山玩水,逍遙自在地活著。”


    耶勒不想掃她的興,依舊笑眯眯應著,心裏想:一旦得到過你,就不會輕易放手的。


    他的手顫了顫,又想扇自己。


    **


    暗衛奉命連夜捉拿禁軍統領沈興,到他府邸,卻撲了空。


    蕭煜立即下令全城搜捕,同時調閱音晚失蹤前後各宮門出入記錄。


    沒抓到沈興固然不是件好事,但從側麵印證他做賊心虛了,他確實跟音晚的失蹤有關。


    信息繁雜,蕭煜卻極有耐心,比對著宮門記錄挨個官員翻查三代。他白天料理政事,晚上比對記錄,固執地親曆親為,似是誰也信不過。大量精力耗下去,終於有了些眉目。


    順貞門有一條記錄,是耶勒和穆罕爾王出未央宮,自然記錄上沒有耶勒的大名,他是喬裝秘密麵聖,對外都是假稱穆罕爾王親隨。


    但古怪就在,值守禁軍中沒有一人承認當日曾搜查過穆罕爾王的車駕,他們左右推搡,吞吞吐吐,終於招認當日禁軍統領沈興恰好路過,親自查的。


    事情進展甚是吊詭,卻讓蕭煜有了個新思路。


    他之所以一直沒有摸到關竅,會不會是本來方向就錯了?會不會岔子並不是出自身邊,而是這遠方來客。


    蕭煜仰靠在榻上,把玩著十二骨墨渝折扇細細思忖,驀地,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合起折扇,狠敲了下臥榻。


    琥珀掠眼扇墜正打在臥榻架上,響聲清脆,蕭煜目斂寒光,腦中生出一個猜測。


    若謝潤當真是把音晚托付給了別人,那這個“別人”必不會是等閑人,既得可靠,又得有一定實力能護住音晚,是女人的可能性極低,且當日根本就沒有女眷出入過宮闈,可以說不可能是女人。


    若不是女人,那事情就複雜了。


    謝潤這個人自持受聖賢教化,謹守禮法倫理,他將男女之防看得極重,絕不可能將音晚托付給一個不相幹的男人,能讓他放心托付的,必然是和音晚有血緣關係的親族。


    親族,異族,那蘇惠妃不就是來自異族嗎?


    蕭煜覺得自己幾乎快要摸到事情真相了,為求穩妥,他暗中派校事府入突厥替他打探,此去路途遙遙,途中又遇大雪封道,足足兩個月才歸。


    校尉王伽前來回稟:“耶勒可汗生母出自瀛山族,那族中有個極其嚴苛的族規,女子五十歲前都得以紗覆麵,不能讓外人看見她們的容貌。後來瀛山族被滅,其母帶著小女兒流落草原,被兀哈良可汗收留。”


    蕭煜腦中一片清明。以紗覆麵,蘇惠妃,這就全對上了。可他又不禁猶疑,似乎一切來得太過容易了。


    果然,王伽接著道:“後來,這小女兒嫁去了別的部落,因夫婿不是可敦所喜愛,母女兩鬧得很僵,幾乎斷絕了往來,倒是耶勒可汗對這位異父姐姐很是照顧,時常去看望。臣等去見過這位婦人了,她麵容平庸,育有五個孩子,一直生活在草原,從未離開過。”


    蕭煜麵露失望,喃喃自語:“從未離開過……”


    王伽道:“瀛山族女子以美貌著稱,當年瀛山族滅,許多落難女子被突厥貴族收入帳中,不止耶勒可汗一家。”


    蕭煜聽出些端倪,忙追問:“你想說什麽?”


    王伽道:“臣覺得,比起耶勒可汗,另一個人更可疑——穆罕爾王。臣無意中打探到,穆罕爾王在瑜金城的別苑中於數月前住進了一個女子,身懷六甲,美貌絕倫。”


    蕭煜布滿沮喪的雙眸立刻透出光亮。


    “穆罕爾王的父親同他一樣好色,生前美妾如雲,其中便有瀛山族女子。”


    蕭煜本將信將疑,直到暗衛抓住了沈興。


    沈興是禁軍統領,對那一套搜捕之法他駕輕就熟,自然知道如何躲避,正是因為此,耽擱了整整兩個月才抓住他。


    重刑之下,他招認,他當日是同穆罕爾王串通將皇後偷運出宮,至於此事耶勒知不知情,他並不清楚,兩人興許是同謀,也興許是穆罕爾王瞞著他做的。


    蕭煜為查清真相即將見到音晚而喜悅萬分,卻難抑心中疑竇,他總覺得事情透著蹊蹺,哪裏不對勁,可那遙遙草原比不得長安,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若要詳查,需得再花費時間力氣,卻又不知要蹉跎到何時了。


    他斟酌再三,決定親自去一趟瑜金城,他要親眼看看,那個別苑中懷孕的女子到底是不是他的晚晚。


    第76章 你要關她一輩子嗎?


    音晚在已經在瑜金城住了三個月。


    晨起梳妝, 黛染油檀,澤浸香蘭。


    妝台側麵軒窗半開,窗外有樹藤攀爬, 修竹林立, 花木掩映著亭檻台榭。


    沿南牆砌築花台, 勾連著太湖假山,縱橫溝壑間有溪水潺湲淌過,吹進來的風都帶著細微濕意,頗有水鄉彌漫的意境。


    妝台外置一架黃揭木薄絹屏風, 雕琢著雀梅、喜桃紋絡, 纖薄透雕, 甚是雅致。


    音晚梳妝妥當,拂帳而出,想去給蘇夫人請安。


    夜襲營帳之後, 耶勒把蘇夫人也接到瑜金城中與音晚同住,原本蘇夫人不耐煩待在這靡靡庭院裏消耗寸光, 她一門心思回草原繼續吃齋念佛。


    穆罕爾王卻是個妙人, 早就在別苑裏準備了佛堂禪室, 供奉鎏金彌勒佛,香案木魚鼎爐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從長安清泉寺請來的佛經二十卷,據說是鎮寺之寶。


    是不是鎮寺之寶很值得懷疑,但這一套功夫下來,確實將蘇夫人穩住了。耶勒答應她會重建兀哈良部, 待帳篷搭好,迎回佛像就來接她,在此之前, 央求她先安頓於這裏,同音晚作伴。


    做完這一切,耶勒就率領殘部往王庭投靠雲圖大可汗去了。


    音晚原本以為庭院深深的日子會很無聊難捱,但三月下來,晨起梳妝,一日三膳,向外祖母請安之後坐在窗下看點書,香幾上永遠有滴著朝露鮮妍綻放的紅梅,日子安穩舒適,她再也沒有做過噩夢,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不用擔心一覺醒來有什麽陰謀詭計在等著她,不用擔心什麽突變降臨又會掀起血雨腥風。


    隻需安寧度日,等著肚子裏的小家夥慢慢長大。


    孩子已經七個月了,音晚撫著肚子,艱難地穿過遊廊去往蘇夫人所住的齋堂,還未進門,便有侍女迎出來,說夫人要閉關一月誦經超度亡魂,這一個月小姐可以不用來了。


    音晚應下,原路返回,廊上有紫藤垂曳,淡薄天光自藤蔓間隙滲下,廊外有風,呼嘯狂做,被垂下的竹篾簾子擋去大半,仍能吹起裙袂飛揚。


    音晚一時有些恍惚低迷,回到院中吩咐青狄,說這一個月她也吃素。


    午時將過,穆罕爾王就來了。


    一襲綠綢春衫,頭綰金冠,打扮得甚是騷氣,身上還沾了點脂粉香,滿麵春風,一看便是溫柔鄉裏浸泡過。


    他帶著郎中來給音晚把過脈,郎中道產期就在這幾日,囑咐千萬要小心將養,不可過分辛勞後,就下去煎藥了。


    穆罕爾王今晨聽了些從長安傳過來的消息,大周皇帝有些新動作,他本想告訴音晚,但想起郎中的話,又看看她鼓起的肚子,咽了回去,隻說關於耶勒的事。


    “一月前,耶勒可汗奉雲圖大可汗之命去連庸平叛,叛變的連庸部落素來驍勇難對付,雲圖使壞,隻準耶勒可汗帶三千人去,甚至連糧草都克扣了大半,明眼人都看出來這是想要借刀殺人。”


    音晚倏然心驚,一個月前——難怪舅舅已足足一個月沒有來看過她,隻有書信和禮物送來,卻不見人,她隻以為軍中俗務繁忙,萬沒想到他又入險灘。


    但驚訝擔憂隻持續了須臾,因為她想到,穆罕爾王和舅舅聯合起來瞞著她,無非是怕她擔心,而如今告訴她,想來這一關是又闖過去了。


    果然,穆罕爾王接著道:“若換做旁人,定然是要損兵折將,大敗而歸的,耶勒可汗乃領兵奇才,不出一月,便大敗連庸,取敵方首領人頭班師,今夜,可汗會率兵到瑜金城歇息。”


    音晚聽得甚是奇怪,問:“為何夜間歸來?”這幾日瑜金城夜風狂作,黃沙漫天,道路漫漶不清,是最不適宜行軍的天氣。


    穆罕爾王吱唔了幾句,在音晚灼灼目光逼視下,歎道:“雖說取勝,但傷亡慘重,可汗信不過雲圖,想率傷兵在瑜金城休養幾日,待傷好些再回王庭複命。之所以夜間前來,是想避人耳目,免去許多麻煩。”


    穆罕爾王暗中與耶勒相交已久,早就習慣了,跟守城兵打過招呼,在別苑留個門房候著,給他們留些藥和食物,再安排個郎中,自己隻管回府邸睡大覺。


    耶勒那些人跟鐵打的似的,哪怕拆零散了重新拚在一起也能活,無需太講究。


    一直到亥時,音晚都沒有等到耶勒,窗外狂風大作,似幽獸尖銳呼嘯,刮倒了一棵新栽種的梨花樹。


    她心中惴惴不安,遣人去把穆罕爾王叫來問。


    穆罕爾王是被從榻上生生拖起來的,打著瞌睡,沒個好臉色:“信上是說今夜到,興許是風沙太大,耽擱了也未可知。耶勒久經沙場,什麽陣仗沒見過,你就別瞎操心了。”


    音晚低頭琢磨了一會兒,道:“我想出去迎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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