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爾王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勸了她許久,最後實在拗不過她,隻有叫來車輿,直奔城門。


    夜深風大,吹動輿下鈴鐺叮當亂響,穗子絞纏在一起,在風中狂舞。


    耶勒率傷兵行至瑜金城外五裏時,隻隱約見一座青磚石壘砌的城台,堅壁高聳,石燈幢在風沙中閃爍,昏黃的光暈如煙靄般飄搖,微弱而固執的亮著。


    他直覺燈燭比平日裏更亮一些,剛才黃沙遮天蔽目,多虧了有這麽點光亮指引,才能安然到達。


    葛撒戈騎快馬追上他,道:“可汗,有幾個傷兵挺不住了,咱們的藥都用完了,糧食也早就吃完了。”


    耶勒道:“我們馬上進城,城裏有藥也有糧食。”


    風勢愈加凜冽,吹滅城台上幾盞燈燭,前方陡然變得黑壓壓的。


    身後又有傷兵痛苦哀嚎,葛撒戈想去看,耶勒橫鞭攔住他,道:“別耽誤時間了,快些進城還能快些給他們醫治。”


    前方城門緊閉,耶勒早就給穆罕爾王傳過信,按照慣例,他應當都已經安排好了,隻要亮出符令,守城兵就會給開城門。


    葛撒戈策馬緊隨耶勒,苦澀道:“不知為什麽,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想我娘,從前她還活著的時候,每回我同可汗行軍歸來,她都會提燈在家門口等我的。”


    血海裏趟過,停泊在即,分外脆弱。


    耶勒想起這一場血戰,縱然心上布滿厚繭刀劍不入,還是難得體貼地沒有嘲笑葛撒戈,隻安慰道:“那你娶個媳婦,以後讓你媳婦提燈在家門口等你。”


    葛撒戈雖然外表粗糙,卻是個臉皮薄的小郎君,轉瞬紅了臉,低聲道:“還是可汗娶吧,您娶個溫柔細心的可敦,行軍歸來時,就有人接我們了。”


    他聲若蚊吶,裹挾在狂風中,也不知耶勒聽到沒有,倒是沉默著沒有回應。


    說話間抵到城門下了。


    葛撒戈從耶勒手中接過符令,正欲上前喝開城門,那兩扇厚重漆門卻自己開了,轟隆隆大敞,門後燭光零散如星芒,夜風中寒冷砭骨,這點光卻讓人心裏一暖。


    葛撒戈高興道:“肯定是穆罕爾王來迎我們了。”


    耶勒嘴上嗤笑:“他可算長點心了。”心中卻感念頗深,率領殘部進城,眼見穆罕爾王牽著高頭駿馬候在街道中央,一邊掀起鶴氅擋風,一邊朝他迎過來,嘴裏念叨:“我就說嘛,這人皮糙肉厚慣了,走丟了也沒人稀罕,大晚上的,好好在家睡覺不行,非得出來挨一頓凍。”


    耶勒方才注意到,穆罕爾王身邊還站了一個人,嬌小身軀裹在黑狐裘裏,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音晚不理他,在青狄攙扶下艱難地走到耶勒跟前,道:“舅舅。”又朝向他身旁微笑:“葛撒戈。”


    葛撒戈呲出兩排白牙:“小姐安好。”


    音晚想起穆罕爾王說的話,料想傷兵跟在隊伍後麵,忙側身道:“我們快回家吧。”


    耶勒一直默默凝睇著她,倏爾溫柔一笑:“好。”


    回到別苑時,蘇夫人已經睡下了,齋堂裏黑漆漆的,值夜侍女正在簷下打盹。


    耶勒怕驚擾到蘇夫人,命人把傷兵送去偏院由郎中醫治。


    穆罕爾王瞧著人家軟枕高席睡得踏實,自己卻吹了半宿涼風,愈加不忿,揪著音晚念叨:“你們女人家一天到晚就愛小題大做,可汗是什麽人啊,草原大英雄,不敗戰神,他會迷路找不著家嗎?簡直笑話。”


    把音晚煩得不行:“我說自己去,沒讓你去,是你非要跟著。”


    穆罕爾王當即跳腳:“你都懷孕七個月了,我敢讓你自己出門嗎?萬一有個好歹,可汗不得把我大卸八塊了。”


    耶勒沐浴後換過新衣,坐在榻邊捧著碗喝粥,不時抬頭看他們一眼,眼中閃動笑意。


    音晚正領著青狄和花穗按照郎中要求剪紗布,搓布繩,分神抬頭衝穆罕爾王道:“你說你明明挺好的一個人,非要在嘴上囉嗦,生怕別人念你好似的。”


    穆罕爾王捧起熱茶灌了半壺,潤過嗓子,說:“我就是跟你講講道理,可汗常年征戰在外,刀山火海裏熬過來的,跟你們長安那些嬌滴滴的小男人不一樣……”


    簷下風鈴脆響,耶勒端著碗出來,唇邊噙柔暖笑意:“粥很好喝,我還想再來一碗。”


    花穗接過碗去廚房盛粥,穆罕爾王卻像活見了鬼似的瞪圓眼睛看耶勒,耶勒恍若未覺,抬手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我聽說你吩咐人往城台石燈裏添了燭油,多謝啊。”


    穆罕爾王呆愣愣看他,好半天才嫌棄地撣撣衣領,連珠炮似的道:“別謝我,是你那小外甥女的主意,說風沙太大,怕你們夜間行軍找不著回家的路,真是有趣,你又不是大周那些頹靡軟弱的世家公子哥,會找不著路?侮辱誰呢。”


    耶勒微怔,朝他張了張口,感覺難以啟齒,又悄默聲地閉上。


    音晚數月來旁觀,覺得舅舅跟身邊人的相處甚是奇怪,好像大家都把他當成了鐵人,刀劍不入,百毒不侵。


    可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刀劍不入啊。


    從前兄長在武衛營當差時,隻要外出執行任務,不管回來得多晚,外麵多冷,音晚和父親都會在門口等他的。


    音晚隔窗看向齋堂方向,花木扶疏,一片冷寂。平心而論,外祖母雖然和舅舅不是親生母子,但舅舅對外祖母一直恭敬孝順,這放在崇仰仁孝的大周都堪稱孝子典範,可外祖母對舅舅卻不夠關心。


    不單單是不關心,甚至到了冷清冷心的地步。


    她輕搖了搖頭,也許這就是他們母子兩的相處方式,她不能隨意褒貶長輩的。


    思慮間,花穗哆嗦著回來了,端著一碗熱粥。


    耶勒接過一口氣仰頭喝了小半碗,把穆罕爾王看得納罕,調笑道:“什麽粥啊,這麽好喝?”


    青狄笑說:“這是姑娘親手煮的蓮子粥,用荷葉雞湯為底,加蓮子、碎棗片、枸杞、白術、蜜炙麩皮文火慢煮,煮得糯糯的,再放在火上煨著,等可汗回來喝。”


    音晚自幼沒了母親,父親又沒再續弦,從很小時就學著料理家事,兄長或父親外出公務跋涉歸來時,必會給他煮一碗熱氣騰騰的粥,因為征戰在外飲食定然不規律,喝粥既能養胃又能暖身。


    耶勒隻覺得今晚的粥比那時在草原喝的更美味,卻未想如此繁瑣,不禁皺眉:“你懷著孕呢,幹什麽做這麽麻煩的東西,我吃什麽不是吃。”


    音晚把紗布捋好,讓青狄送去偏院,抬頭道:“不麻煩,我整日裏不是吃就是睡,我都覺得自己沒用極了,能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是極好的。”


    她坐在窗前,邊說話邊絞紗布,因為肚子太大,動作看上去有些笨拙,顯得格外嬌憨惹人憐惜。


    許是懷孕的緣故,從前的美豔容顏出落愈發得溫婉動人,蛾眉彎彎,膚色柔膩瑩潤,唇若桃澤嬌嫩,好像一塊精心雕琢的美玉,斂去驚攝人心的光華,打磨得愈加熨帖柔和。


    耶勒的心砰的跳了一下,脫口而出:“晚晚,你怎麽對我這麽好?”


    這話問出來,穆罕爾王不禁斂去笑意看他。


    音晚卻毫無察覺,隨口道:“因為你是舅舅啊。”她一頓,凝著耶勒手中的碗,生出悵惘:“我爹也愛喝我煮的粥,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


    耶勒提唇微笑,眸中卻是黯淡的,有些失落。


    穆罕爾王全看在眼裏,神情驀地嚴肅起來,默了默,饒有深意道:“音晚的父親是周人,所以喜歡喝粥。可汗是突厥人,吃慣了炙肉,飲慣了酒,這東西就是貪個新鮮罷了。”


    青狄回來了,道偏院傷患太多,郎中說紗布不夠用,還得再備些。


    音晚便顧不得與他們說話,繼續低頭忙碌。


    穆罕爾王走到耶勒跟前,低聲道:“有些新鮮能貪,有些新鮮不能貪,小心別把自己推到懸崖峭壁。”


    耶勒掠了他一眼,神色幽邃,不置一言,隻擱下瓷碗,默默往外走。


    穆罕爾王緊跟上他,一直走到音晚再也聽不見他們說話,才道:“長安傳來消息,皇帝借口謝氏謀反,其罪當誅,念結發之情暫不處置皇後,隻是下令封禁昭陽殿,任何人不得出入,任何消息不得傳出。”


    耶勒冷笑:“自古帝王皆無情,這一位尤其無情。”


    穆罕爾王拂去垂葉,道:“你不會看不出來吧,這不是無情,恰恰是有情。”


    “當初中宮有孕曾大赦天下,人盡皆知,若到臨產月份還尋不回音晚,如何就孩子的事與朝臣交代?倒是可以對外宣稱孩子流產,但萬一尋回音晚,那生出來的孩子名分就別扭了。他不說廢後,更不說孩子流產,偏偏是封殿,還不準裏麵消息外傳,就是為他和音晚之間留有餘地。”


    耶勒默然許久,轉身看向穆罕爾王:“我希望你不要多嘴,不要告訴音晚這些。”


    穆罕爾王道:“她遲早會知道。”


    “她不會知道。”耶勒麵上溫柔浮動,溫柔到極致便有些冷酷:“她住在你的別苑,她能見到什麽人,見的人會說什麽話,都是你可以控製的。她懷有身孕,你有正當理由阻止她出門。”


    穆罕爾王悶了許久,才問:“你要關她一輩子嗎?”


    耶勒道:“我有辦法讓她對蕭煜徹底死心。”


    穆罕爾王凝著他的側麵,道:“我覺得,這個事到現在已經變味了。”


    平地驟起一陣狂風,漫卷塵礫吹來,耶勒靜立在風中,如山巒強壯矗立,巋然不動。


    “當初,是皇帝太無情,你心疼外甥女,應謝潤之請才去把晚晚從未央宮裏偷出來,此事雖不切理,但是合情。你現在又是在幹什麽?”


    他頓了頓,又道:“你可別忘了,我們有一件事已經騙過音晚了,甚至連謝潤也騙了。皇帝現在根本不想送質子,你一清二楚,卻一直在蒙蔽誤導音晚,這個世上沒有永遠的秘密,至少皇帝在發現音晚不見後,會告訴謝潤真相。”


    耶勒垂在兩側的手緊攥成拳,習慣性伸出舌頭舔舐下唇,粥的味道還殘留在唇舌之間,有著誘人沉淪的綿綿香氣。


    他眸中幽光爍爍,看向虛空,似虛空中有他垂涎已久的獵物,癡迷且堅冷:“那就連謝潤也別讓她見。”


    第77章 晚晚,我來了,跟我回家吧。……


    穆罕爾王一掃吊兒郎當之氣, 俊秀麵容上浮起同情,歎道:“耶勒,你不是蕭煜, 不要把自己變成你曾經最厭惡的模樣。”


    風中卷入桃花, 鮮妍爛漫, 追逐纏黏著袍袂,被吹得簌簌響。


    耶勒站在風中,任沙塵與碎花在他周圍回旋飛舞,神色深晦。


    穆罕爾王看著他這副模樣, 一時又有些心疼, 拍了拍他的肩膀, 道:“你隻是一時糊塗了,把對晚輩的疼惜當成了情愫。明日我召依依過來,讓她好好伺候你, 隻要可汗願意,有的是美人願引君入幕, 音晚同她們不一樣, 不是可褻玩的, 對不對?”


    耶勒沒再說話,穆罕爾王就全當他默認了,攬著他體貼道:“你回去睡一覺吧,行軍打仗太累,睡一覺腦子就能清醒了。”


    到天明時,風漸漸止了。朝陽從厚重雲層後爬出來, 照散冪冪青煙,湛淨陽光流瀉千裏,是一日清朗好天。


    音晚撫著肚子坐在窗前, 含笑看向外麵,青狄和花穗站在臨水石磯上,去摘一枝新開的桃花。


    正百花競豔的時節,采了些玉蘭、杏花、山茶花、桃花在蒲簍裏,已晾曬做成幹花,準備塞進香囊裏。


    蒲簍邊還放著幾件已經快要完工的小孩衣衫,另有綢布小鞋、羅襪、圍嘴……都是音晚自己做的。


    衫袖上繡了一朵紫色鳶尾,還差幾針鎖邊,音晚剛穿上線,忽覺窗邊有陰翳落下,擋住融融春陽,她抬頭,怔了怔,艱難地站起來,道:“舅舅。”


    耶勒隔窗看向桌上那些小衣小褲,琨邊衲珠,刺繡繁複,精細至極,卻又不知耗費了多少日夜,他不禁歎道:“孩子長得快,衣裳穿不了幾天就得換,你何苦費這麽些事,別累著自己。”


    音晚愛惜地撫過小衣衫的光滑綢麵,微微一笑:“反正我也沒有別的事可做,管孩子能穿幾日,隻要他穿得舒服漂亮,費多少事都是值得的。”


    她放下衣衫,摸了摸肚子,眼中盡是瀲瀲柔光。


    耶勒凝著她,神思不由得飄忽起來,心想,若他和阿姐小時候也能有這樣的母親無微不至地疼愛他們,那該有多好。


    世人皆以為他是草原上最桀驁浪蕩的孤鷹,信馬由韁,最受不得拘束,更沒有哪個女人能收服住他。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已漂泊太久,心畔缺失一瓣,渴望溫柔關懷來填補慰藉。


    他的目光下移,流連於音晚隆起的腹部,心中有個聲音,她能給蕭煜生孩子,也能給他生。


    她這麽柔弱溫馴,若是要她,她也反抗不得。也許會別扭鬧騰幾日,那就多要她幾回,讓她懷上孩子,她一定不舍得打掉。


    他又不是蕭煜,狠心到要用孩子為質,隻要不觸這個底線,也許她最終會認命跟著他的。


    音晚眼見耶勒變得古怪,輪廓緊繃,雙手合拳,好像在發狠想什麽,想得眸色暗沉,眉宇擰結。


    她輕喚了聲“舅舅”,麵含擔憂地看他:“您要不要喝點水?”


    這樣說著,卻不等他答應,便慢慢挪騰腳步,去斟了甌熱茶端過來,雙手捧著,隔窗遞給他。


    茶湯質醇,似珠璣般色澤明淨,氤氳著茉莉花的香氣,岩韻十足,清冽甘甜,浸入喉間,潤澤之餘也讓人逐漸清醒過來。


    耶勒一仰而盡,捏著瓷甌,閉了閉眼,把心中的魔鬼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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