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石蓋時,瓊羽絕望的哀啕似在耳畔回蕩,沈決頭皮驀然發緊,刹那過後,那聲音竟是世間難得的悅耳。


    狗沒用了又如何,瓊羽在哪依然唯有他一人知曉。況且井口開了多日,有沼氣也能放空了,阻止放火,隻是為了不讓蕭雲奕這麽容易就發現枯井所在。


    沈決望向井口方向,石上泥葉早已與周邊融為一體,他笑意不禁深了幾許:太子妃,您再等等,很快,微臣便可救你出來了。


    雨越下越大,連文不安地看向蕭雲奕,雨水打濕了衣襟,不住地從他削銳的麵龐下落。他放下手中的活跑到蕭雲奕身邊:“殿下,屬下為您撐把傘吧。”


    “回去。”這塊沒有瓊羽。蕭雲奕又往前一步換了片地,眼都沒眨,睫毛上的水珠不斷更替。


    連文急道:“殿下!您傷口還不好碰水。”


    蕭雲奕狠聲重複:“本宮讓你回去!”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力,早一刻找到瓊羽,他便不再站在雨中泡水。


    他麵前浮現出的虛影,明明皆是一顰一笑的羽兒,可他為何不停下動作,想要找到瓊羽的念頭,為何會那麽強烈!


    連文勸說無果,隻好陪在蕭雲奕身邊。淋淋雨聲,蓋不住蕭雲奕極小的話音:“連文,若本宮在這擺上滿滿一桌牛乳糕,她會不會,會不會就不躲著了……”


    她會不會出來,在他麵前如常笑道:“太子殿下,您說呢?”


    “二皇兄——”


    “二皇兄!哎哎哎!”一行踏在石板上的腳步傳來,伴著蕭永澍的隔空呼叫,蕭雲直身,看到蕭永澍在寬大的油紙傘下,因奔跑太急險些滑倒,他穩著步伐還不忘朝蕭雲奕揮手:“二皇兄!看我拿來了什麽!”


    執傘的侍從跟著是氣喘籲籲,他胳膊實在是酸,不小心歪了傘使雨水濺到了蕭永澍腰帶上,蕭永澍立刻憐惜地用手擦幹水滴:“好好撐著!這皮子不能碰水的。”


    蕭雲奕閉眼又睜,憑空恢複了些精神自欺欺人:“你來做什麽。”


    蕭永澍聽著冷冰冰的聲音就差點給蕭雲奕跪了,他瑟瑟道:“二皇兄,皇嫂失蹤……歸根到底是賴我的。我不該讓皇嫂請何家小姐進宮,不改讓皇嫂單獨去後花園!”


    “不必多說。”蕭永澍的背後是皇後,皇後的背後是鋪天蓋地的捕網與陰謀。蕭雲奕被籠進傘中,沒了雨水點墜倒讓他神思清明:“你走吧。”


    “二皇兄你別這樣我真的很怕!”蕭永澍手忙腳亂地展開他揉皺了的黃紙,巴不得都快將它貼蕭雲奕臉上:“二皇兄看看,這肯定有用,我絕對不是為了將功抵過。”


    紙質很脆,一模就有些年頭了。蕭雲奕雙手將紙撐平,上麵沒有文字,隻有濃墨淡墨,直線曲線摻雜的亂畫。畫風清奇獨樹一幟,十有八九是蕭永澍的親筆作。


    蕭永澍語速飛快生怕耽誤時間:“這是我年幼一時興起畫的後花園地圖!當時後花園還不似今日荒涼,路麵什麽的都還明顯。我聽說皇兄打算從後花園入手,就趕忙翻箱倒櫃把它找出來了,管它用不用得上!”


    蕭雲奕半信半疑,著重看了還真能從混亂筆跡裏挑出抽象的實物,條條石路,中央的老樹,然而引他注目的是老樹往北,那裏分明是片空地,卻畫有一歪七扭八,勉強能稱之為圓的墨痕。


    他屏氣凝神:“這是何物?”


    “這……”蕭永澍轉去蕭雲奕的方向,努力回憶道:“像個坑。”


    後花園幾十年前也曾是個熱鬧處,加上壽康堂多有主子聚集,附近必要有水源,好在走水時及時滅火。


    水源……


    “是井!”蕭雲奕顫著手將圖畫塞到蕭永澍懷裏:“收好,跟著本宮。”


    蕭永澍點了頭還沒說話,就見一崇明司的侍從火急火燎地從裏麵跑出來,回話整得像在報喜:“太子殿下,我們大人發現了個奇怪石板,搬開才知下麵是個枯井!還請殿下移步!”


    蕭永澍撫掌笑著:“這麽巧啊。”他看向蕭雲奕,正要說:二皇兄方才也說這裏有口井。


    “走。”蕭雲奕提肘碰了下蕭永澍的肋間,力道不輕不重足以讓他閉嘴。順藤摸瓜是個誰都知曉的法子,可順第一根藤就能摸到果實,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故意為之?


    沈決守在井口,遠遠看到蕭永澍便行禮道:“六殿下,您也來了。”


    “闖了禍,坐不住了。”蕭雲奕隻字不提圖畫的事:“沈監恐不是尋龍尺再世,井裏麵有東西嗎。”


    沈決指著井邊繩索,配合地往井裏看看:“這井不淺,微臣已讓人下去查看了。自然,殿下若是信不過微臣的人,大可再派人手,一起。”


    要不然說沈決聰明,距立功僅僅一步之遙時仍然萬分小心。蕭雲奕默不作聲,半刻而已,井下突然傳來一聲驚叫:“啊——!”


    “大人!大人,井裏麵有死人!”


    死人?崇明司的人沒見過瓊羽!蕭雲奕瞳孔驟縮,懸著的心猛然撂空:瓊羽……千萬不能是瓊羽!


    第33章 得救了   “臣妾被子裏暖和。”


    瓊羽再醒來時是跪著的, 她腦仁脹痛,太陽穴一跳一跳地迫使她睜開雙眼,但眼中所見並不是印象中的黑暗井底, 而是烈陽晴空, 黑棺白綢。


    先是眼睛能看見, 再是耳朵能聽到,多人的哭聲從四麵八方傳來,每一嗓子都壓在瓊羽肩頭。


    這……不是蕭雲奕的靈堂嗎。


    心中結冰的淡定頃刻破滅,瓊羽望著棺材上大大的奠字, 根本不敢再往下想!她明明是回到三年之前救了蕭雲奕, 那一世蕭雲奕沒死, 他僅是受了傷,絕對在好好活著啊!


    詭異的聲響又鑽進身體,勾魂掏心:命已成定, 是你親眼看到蕭雲奕被一刀割喉,他怎麽會活?為何會活?世間有那麽多生死離別, 為何唯有你需要上天垂憐!難道隻憑著自以為是的苦憶相思, 就能逆天改命, 換他重生嗎!


    你在做夢!


    對,做夢,一定是在做夢!瓊羽想要站起來,但身上似負了千斤重令她一動都動不得。她使勁張口,舌頭如被拔了般麻木。她要喊蕭雲奕,要喊碧波, 可鹹澀的眼淚封住了嘴唇,喉頭也閉氣,吭聲不得。


    “太子妃, 太子妃。”


    這具身體已經不受使喚,瓊羽鬼使神差地轉過頭,碧波在旁哭成了淚人:“太子妃您撐住,要撐住。”


    瓊羽呆滯地嗬了氣,像一聲虛弱至極的應答:“好。”


    碧波在靈堂,對她說過這句話。


    太子薨逝,東宮上下一切事務都要由瓊羽打理,她撐不住也得撐,她要為蕭雲奕賺得最後的臉麵。瓊羽感到腰身狠狠往下一墜,整個人往前傾去,距冷冰冰的棺材又近了些許。


    險些碰倒了為棺中人引路的白燭。


    和三年前一致的對話和場景,人們的號喪試圖在將她喚醒,什麽救了蕭雲奕,什麽躲過劫數皆大歡喜,都隻是南柯一夢罷了。


    “殿下……”瓊羽扶著腫脹發青的膝蓋,一寸寸挪向嶄新的棺材,她想伸手去摸,卻被下人無情地拉回原位,跪到東宮眾人最先,以做表率。


    她對自己失望透頂,想到往後三年霎時肝腸寸斷:“殿下!您忘了我沒關係,永遠記不起來也沒關係!隻請您不要留我一人在世,好不好?好不好!”


    頭紮白布的掌事旁若無事地揣手取暖:“太子妃傷心糊塗了,快些按住她。一會子就要起靈了,耽誤時辰你們擔待的起嗎?”


    “不要碰我!”瓊羽掙脫瘋了般甩開兩邊的下人,再次嚐試站起可又失敗,她抓住碧波的袖子,示意她上前去:“去把棺材打開,太子殿下沒死,他不會死的。去啊!”


    碧波借勢扶住瓊羽,哭著搖頭道:“太子妃您別嚇奴婢,殿下已經去了,還望您節哀,保重身子。”


    “不可能。我都看到了,他向我要玫瑰餅,還讓我在賬本上畫小人兒,他說會一直等他的羽兒……”瓊羽無助地望向掌事,抽噎下的命令是前所未有的軟弱:“本宮命你,開棺!”


    瘋婦,太子已死誰還聽她的。掌事暗罵一句,拖著長音道:“起靈——”


    “不要帶走殿下,求求你不要帶他走。”瓊羽求著掌事,又像在祈求無形之中的黑白無常。她不能再苦熬三年,既然總有一死,那不如她立刻就去陪蕭雲奕!


    “走,碧波,我們去求聖上。”瓊羽膝上被淚染了一片,說話也上氣不接下氣:“求聖上準允我給太子殿下殉葬,準允我陪殿下一起走!”


    “真是瘋魔了。”苛刻的掌事彎下腰,她的臉忽然就變成了皇後柳氏,皇後盯著瓊羽,冷笑間露出一行白牙:“這是你自己開的口,本宮成全便是。正好,本宮也少了枚眼中釘。”


    是皇後,就是她害了蕭雲奕!瓊羽拚力想抓到皇後領口,可人瞬間煙消雲散,再看清時,她竟直直躺在了四麵死木的棺中!


    生同衾,死同穴。瓊羽掙紮著轉過腦袋,蕭雲奕果然在她身旁,不過他和無數次的噩夢中一樣,刀口流血,死不瞑目!


    瓊羽徹底崩潰,發自肺腑地哭喊出聲:“蕭雲奕——!”


    空虛的意識倏然被烙在心尖的聲音拉回現實,他說:“我在。”


    “瓊羽,我在。”


    窗外雷雨交加,轟鳴的恐怖卻穿不進溫暖的房間。瓊羽驚醒,映入眼簾的,倒還是那頂金粉床帳。


    “太子殿下。”是太醫徐宏的蒼老腔調:“太子妃醒了。”


    蕭雲奕微微頷首,他在榻側做了好久,可看到瓊羽睜眼,還是別扭地站起來離遠了些:“你暈就暈吧,夢裏還直呼本宮大名,沒規矩。”


    夢裏?瓊羽還沒徹底清醒,她抬眼看向蕭雲奕避閃的目光,後怕地喃喃道:“我現下,不是在做夢吧?”


    “是不是摔傻了。”蕭雲奕不自在地咳了兩聲:“徐宏你再給她看看,別腦子有了什麽問題。”


    瓊羽幹唇嗡動,聲音很小卻伴著如獲新生的興奮:“您腦子才有問題。”


    會頂嘴,大概率是沒事了,雖然她在井底受了番苦,但該訓該是得訓的。蕭雲奕擺臉道:“知道為了找你滿宮廢了多少人力嗎。不熟知路線就往後花園跑,膽子也是夠大。”


    “臣妾……”瓊羽忽瞥到旁邊的徐宏,自覺住了嘴。


    徐宏擦了擦汗,識相道:“老臣去給太子妃開藥,還勞碧波姑娘跟來一趟。”


    關門聲響,寢殿隻剩下他們二人。瓊羽戀戀看著蕭雲奕,忽然就忘了她方才想說的事,隻關心道:“您衣裳怎麽是濕的?”


    “聾嗎,外麵下這麽大雨聽不見。”蕭雲奕這才留意自己的濕衣,在外麵這麽久不覺得冷,被她一提醒倒是感覺到涼了。


    瓊羽吸了吸鼻子:“是為了找臣妾,殿下才淋了雨?”


    蕭雲奕嘴硬道:“不然找誰,找狗?”


    找個輕而易舉就被騙,幹事不經過腦子,別人挖坑她就跳,著急了還能咬人一口的小狗!


    “嗤。”瓊羽看出蕭雲奕這是置氣呢,她氣喘一笑:“殿下完完好好,還能和臣妾吵嘴打鬧,真好。”


    蕭雲奕可不知瓊羽做了怎樣的噩夢,他隻覺得這話聽起來奇了八怪的。某人早把找媳婦時的懺悔焦急拋到腦後:“本宮若不好,怎還能找到掉坑裏的你?這也就是你運氣好,才被困了半日,若再多幾日下去,本宮就該直接命人收屍了。”


    瓊羽重新找回和蕭雲奕對話的技巧,學會了從屁話裏找溫暖:“不是臣妾命大,是殿下的功勞。”


    功勞?功勞全被沈決那孫子一人包攬了。蕭雲奕提起沈決就來氣,可他不想將沈決如何講給瓊羽聽:“一次而已。”


    “殿下還想有下次嗎,臣妾就算有九條命也不夠折騰了。”瓊羽深深歎了一氣:“方才徐太醫在,臣妾不好多說。這一次……還是有人故意針對臣妾。”


    “廢話。”蕭雲奕摸上胳膊:“不然你能自己掉井裏,順帶還把井口蓋的嚴不透風?”


    瓊羽隻知道有人要害她,但也真的啥想法都沒有,她鬱悶地無從下口,恍然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祈妙呢?”


    蕭雲奕無意用手掌摩擦著臂膀衣料,又淡淡道:“蕭永澍給找到的,早到家了。”


    “無事就好。這樣說來,六皇弟和祈妙還挺有緣。”瓊羽放了心,眼神始終不舍得離開蕭雲奕:“殿下,您是不是冷。”


    蕭雲奕又不是鐵人,也不裝模裝樣:“有點。”他邊說著邊在心中想:借口更衣回鳳祥宮得了。


    想罷還用餘光關注著瓊羽作何反應。


    瓊羽眨巴著杏眸,看不出她從在夢中痛哭流涕,她將露在外麵的胳膊放進被窩,試了試感覺認真道:“那個,臣妾被子裏暖和。”


    “咳!”蕭雲奕虎軀一震!


    瓊羽安適地蜷起身體,在蕭雲奕習慣躺的外側留了足夠的空間,她對蕭雲奕溫柔一笑:“殿下,陪陪我吧。”


    第34章 同衾了   殿下說他不行!


    被窩裏被瓊羽空出的地方啥也沒有, 蕭雲奕卻好似看到了妖魔鬼怪,第一反應就是在心中立誓:想都別想!本宮就算在這凍死,也絕不會和你這個女人同枕而眠!


    想罷, 蕭雲奕眼前浮現四個大字:寧死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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