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有她半人高的木桶被她抱在懷裏,顫顫巍巍往前走,一步不穩便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


    剛打的水就這麽潑了一地。


    她坐在水裏,無措地看著滾遠的木桶,卻在這時被一個人扶了起來。


    那人牽起她的手,用柔軟的帕子擦去她掌心的泥巴,摸了摸她的頭。


    即便在夢裏,她也曉得,那不是蓮娘。


    能記得的,隻有緋紅的衣角,和那人身上淡淡的脂粉香,她的手輕輕撫過額頭的刹那,溫暖得不可思議。


    而後,夢便醒了。


    天還蒙蒙亮,她聽到蓮娘在外頭急促地敲她的門。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披了件衣裳便去開門。


    “阿九!”蓮娘神色焦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快跟我來!”


    雲渺渺一臉茫然地跟著她出門,徑直朝著前院趕去,一路詢問才曉得,晴茹昨晚出了事。


    她昨日沒有去前院,故而還不曉得,隻知蓮娘一夜未歸。


    晴茹不再是花魁後,便再無人給她撐腰,落井下石之流不乏人在,趁火打劫的也比比皆是。


    從前的晴茹有多高不可攀,如今就有多低賤可欺。


    本就風寒未愈,虛弱不堪的身子,唯有一張臉還能得人多看幾眼,城中太守的紈絝庶子不過花了十兩銀子,晴茹便被逼著接客。


    怕她一臉病容壞了那李二公子的興致,不夜天的婆子往她的茶水中下了虎狼之藥。


    蓮娘阻攔不住,被捆在屋外,還用抹布塞上了嘴,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李二公子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進了她家姑娘的屋子。


    不久,屋中傳來了晴茹的哭叫聲和無助的哀求聲,如同鋒利的刀子,活活剜著她心頭的肉。


    直到晴茹的聲音漸漸地微弱下去,已近黎明。


    太守府的馬車前來接走了自家公子,她才得以被鬆綁,跌跌撞撞地跑進屋中看看晴茹。


    可憐她伺候了數年的姑娘,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好的,虛弱到連胳膊都抬不起來,沙啞的嗓子仿佛覆了一層粗糲的砂,一開口,便咳了一灘血。


    蓮娘俯下身,將耳朵貼在她唇邊,才終於聽清她說的話。


    “將阿九帶來”


    “為何不請大夫?”雲渺渺錯愕地望著蓮娘。


    與其見她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奴才,不如快些去請個大夫回來要緊。


    蓮娘看出她眼中的猶豫,將她的手腕握得更緊了些。


    “若真肯請大夫救救姑娘,便不會給她下那等凶狠的藥,他們這是要姑娘的命啊!阿九,一會兒見了姑娘,可別再說些氣她的話了,算蓮姨求求你,這世上你最不該記恨的,便是姑娘了!”


    晨間的不夜天,總算靜了下來,偌大的閣樓有些昏暗。


    她隨著蓮娘走進晴茹屋中時,一眼望見的,便是榻上麵無血色的女子。


    她合著眼,仿佛已經是一具屍體,直到蓮娘上前輕輕搖了搖她的胳膊,才幽幽轉醒。


    雲渺渺死過兩回,太清楚這樣的眼神,絕望之後,又忽然湧現出錐心的一點希望,那是將死之人才會露出的神色。


    原本那個驕傲明豔的女子,像是被拔光了刺,剝去了最後的尊嚴,無力地躺在那。


    在望見她的瞬間,那雙死灰般的眼中,竟然露出了一抹淺笑。


    “你來了”


    雲渺渺看她這副樣子便曉得她活不成了。


    外頭遲遲沒有讓人過來照料,這兒隻有她和蓮娘。


    “晴姑娘。”她抿了抿唇,卻不知該怎麽說下去。


    生與死,好像從來就是這麽無常。


    “從前教你的那些規矩,都記著嗎?”晴茹虛弱地趴在那,側著身一瞬不瞬地望著她,神色一如從前,雲渺渺險些以為她馬上就要開始訓斥她了。


    “都記得,食不言寢不語,端茶送水時不可發出聲響,回話時聲低三分,心存恭敬,不可偷竊,不可惹是生非”她一條一條地念出來,從前挨的巴掌,也都想起來了。


    “咳咳”晴茹捂著嘴咳了幾聲,掌心已有血色。


    “姑娘!”蓮娘趕忙過來替她擦血。


    她搖了搖頭,道:“蓮娘,扶我坐起來。”


    蓮娘小心翼翼地攙住她的胳膊,慢慢扶她起身,靠在床邊。


    晴茹望著她,淡然一笑:“蓮娘,這些年苦了你了”


    蓮娘心疼地替她掖了掖被子:“若不是姑娘當年相救,奴婢哪有這幾年的好日子,能遇上姑娘,是奴婢的福分。”


    晴茹吃力地苦笑:“哪有什麽好日子,花魁也不過是千人枕,萬人睡的妓子,都是表麵的吹捧,私底下隻當一個玩意罷了若是可以,我也想早些離開這不夜天。”


    蓮娘忍著眼淚,像是愛護自己的孩子一般輕輕撫過她蒼白的臉。


    不夜天的日子,就像無底的深淵,無論如何忍耐,夜深人靜之時,也多有失聲痛哭之時。她也曾是這兒的姑娘,人老珠黃後也不得離去,被丟在後院做雜役。


    曾經的光鮮,就如一場幻夢,被隔在了前院,那時的她若不是遇到了晴茹,不過是在後院苦熬著渾渾度日。


    今日的晴茹,仿佛讓她再度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不同的是,晴茹比她堅強太多,這些年,她看著她忍著旁人所不能忍,從一個叫不上名兒的姑娘,一步步走上不夜天的花魁,再從那高處跌落下來。


    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曾認命。


    “奴婢什麽都不求,隻希望姑娘能好好的,無論怎麽樣的活法兒,也有個盼頭”


    “我怕是不行了,至於盼頭早就有了。”晴茹彎了彎嘴角,“這些年多虧了蓮娘你,將她照顧得這樣好。”


    蓮娘抹了抹眼淚:“姑娘別這樣說,您定會好起來的”


    晴茹歎了口氣,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數步開外的雲渺渺,虛弱地衝她招了招手。


    “阿九,你過來。”


    在雲渺渺不解的注視下,她眼中終於浮現出一抹溫軟之色,仿佛要將這世間所有的暖意,都化在眼底。


    “過來,叫我一聲娘。”


    差點忘了更新恍恍惚惚


    第十二章 :念所念,不能及


    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前,雲渺渺已然從蓮娘的話中聽出了一些端倪。


    隻是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不免渾身一震。


    見她僵在了那,蓮娘忍著淚過去推了推她。


    “阿九,快過去。”


    她不曉得自己是怎麽走到晴茹榻邊,又是如何蹲在了她麵前。


    晴茹的手很涼,輕輕揉了揉她的發,那一瞬,那個模糊的夢裏的緋衣女子,忽然間便有了臉。


    她說:“我還以為,看不到你長大了”


    雲渺渺眼中閃過一絲錯愕,就見她從懷中摸出一支白玉鑲紅梅的簪子,示意她低下頭,雲渺渺怔忡之際,那支發簪便插在了她發間。


    她抬起頭來,分明看見晴茹紅了眼眶。


    “這隻簪子,本想著待你明年及笄,我湊夠了銀兩,將我們三人都贖出去後,再給你戴上,如今看來,得早些了”她顫抖著伸出手,像是還捧著當初的那個嬰孩,小心翼翼,生怕磕壞了她,“那年你才這麽小”


    一晃眼功夫,便是大姑娘了。


    她至今還記得,自己是怎麽瞞著不夜天上下,求蓮娘幫她將這個孩子生下來的。


    若是個男孩,打罵教訓都可,再長大些,還能在外頭某個生路。


    卻偏偏是個女娃娃。


    除了將她帶進不夜天,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實在想不出能讓她放心的法子了。


    不夜天本就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她不敢對阿九露出一絲關心,隻能請蓮娘代為照顧,私下裏給她留些吃食,不能時時照拂,至少別餓著,也不會讓她白白受人欺負。


    所有的規矩,都親自教,就怕她在別人麵前犯錯,被揪住把柄。


    她將粥翻在永嘉侯身上那回,她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了,唯有重重罰,才能保住她的的命。


    萬幸,這孩子沒有被凍死。


    這十四年來,她每日每夜地拜求菩薩,保佑她的阿九長命百歲,卻沒想到,自己會這樣早便走在她前麵。


    唯一的心願,是聽她喚一聲“娘”。


    她這輩子,還從未聽過的那聲“娘”


    “怨我嗎”她漸漸沒力氣了,含著笑看著自己的孩子。


    雲渺渺不知該說些什麽,心頭堵的慌,卻又無處發泄。


    就在眼前這個虛弱不堪的女子握住她的手的時候,這麽多年的憤憤不平,好像都沒那麽重要了。


    “我不知道”


    在白辛城的時候,她很小便沒了爹娘,後來去了招搖山,身邊也沒有什麽親人。


    她從來不知道被人記掛,被小心翼翼地護著是什麽滋味。


    有娘親,又是什麽滋味


    可眼前這虛弱不堪的女子看著她的眼神,卻令她一陣心酸。


    委屈,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我這些年存了些銀兩首飾,就埋在牆角的石磚下。”晴茹指了指床尾所對的那個牆角,“雖不夠贖三個人,但贖回你和蓮娘的賣身契是綽綽有餘了,剩下的,便留給你們好好過日子”


    “姑娘”蓮娘聽著她說的這些話都覺得不忍。


    晴茹的目光一直落在雲渺渺身上:“你若是怨恨我這些年對你太過嚴厲,時常教訓你,打罵你,我也沒辦法彌補了。若是有來生,我也願做個尋常的娘親,定不會再讓你受任何委屈,我的阿九”


    便是這樣一句話,卻如一柄刀子,狠狠紮進了雲渺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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