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虛弱,遍體鱗傷,從參天大樹淪落成了任由風吹雨打的野草,誰還怕她?誰又奉她為神明?他有足夠的能力和理所當然的理由,讓她啞口無言。


    於是事情,一下就簡單了起來。


    他勾了勾唇角,對她伸出了手。


    “過來。”


    雲渺渺一怔,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茫然之際,眼前的人卻沒有這麽好的耐性,忽然上前將她抱了起來。


    她驚愕地瞪著他,一手提著鳥籠,胳膊圈住了他的脖子,一口氣噎在嗓子眼兒。


    重黎沒有看她,大步走到床邊,將她放在被褥上,抬手淨去她身上的血跡。


    鳥籠就擺在枕邊,禁製一日未解,裏頭的桑桑就無法說話,隻能咬牙切齒地盯著他,像是要將他的腦袋都啄出個窟窿眼來。


    “您留我在這做什麽呢?”她記得他將她從令丘山帶回來時,是存心氣她師父的,她想了好幾日,若真的想讓她師父不痛快,將她殺了倒是更管用些,便是顧及自己的血脈,隻要留著她的魂魄,一樣能養胎。


    可這段時日,除了將她軟禁在這,卻沒有一道傷,是拜他所賜。


    昨日的毒,也替她解了。


    她這條命,他究竟想如何呢?


    許是在生死之間折騰的次數多了,如今反倒有些麻木,並非不在意這條命,但也沒有聲嘶力竭渴求活下去的欲望,甚至在問出這句話時,她已經想到了好幾種他弄死她的場麵。


    掙紮了這麽久,總要告訴她,死期還有多遠吧。


    望著她波瀾不驚的雙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座青雲環繞的神宮,她居高臨下注視著他的時候,他仰頭凝望著不可逾越的那張昳麗的容顏,周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唯有她,舉世無雙。


    還是同樣的姿勢,隻是眼下,人的位置換了一換。


    他忽然就笑了,唇角微微彎起一點弧度,像是溫柔的,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本尊曾認識一個人。”


    他的目光緩緩移向不遠處半開的窗,離魔界最近的其實是人間,貪嗔念怒,七情六欲,最為渾濁,善惡交雜的地方,隻要他動動念頭,便能讓她望見那些城池,山河,形形色色追欲逐利的凡人。


    “她說,天下蒼生,就是她存在於世的緣由,在她眼中,妖魔與仙神皆如一,每一條命她都救,但誰若是威脅到了蒼生,哪怕那還不曾發生,她也不會相信,還有轉圜的餘地。


    至善,也最無情,我很是看不慣。本尊在這世上活了千年萬載,見過無數的醃臢與算計,比起妖魔,那些搖旗呐喊殺之誅之的人,更加自私,虛偽,冠冕堂皇,就為了這些狗東西,活得可笑之至,換了你,這樣的蒼生,值得救嗎?”


    眼前的人,陷入了沉默。


    他從前也問過同樣的問題,得到的答複,是這世上最篤定,卻也最令他失望的。


    而這一刻,她居然猶豫了她終於猶豫了!


    內心忽然湧起一陣狂喜,像是跋涉在一片漆夜中,忍受了不知多少年的無望與自欺,終望見了一束亮光。


    盡管這束光早就不是他當初渴求的了,也讓他在一瞬間忘記了自己還是恨著她的。


    他也曾那樣希冀過,在她心裏,他能有哪怕刹那間,是勝過這蒼生的。


    無論他做了什麽,也從沒有等到過這一天。


    “不知道”雲渺渺平靜地垂著眸,單薄的肩微微俯了下去,像是陷入了久遠的思緒中。


    她無法反駁他的話,這些年她在北若城,在招搖山,乃至白辛城,無論哪一處,都算不上什麽好回憶,她曾見過的人情冷暖,是非善惡,像一片爬不出去的泥淖,以至於時常還會想起,那些忍饑挨餓,卑微殘喘的日子。


    丟在身上的爛泥與臭雞蛋,怎麽都暖不起來的單薄被褥,發苦的冷粥,避之不及的目光,生辰時從酒樓後廚,拚命偷出來的一隻雞腿


    她比誰都清楚,人心,能無情到什麽地步。


    “這世上的確有很多虛偽又肮髒的人。”她淡淡地開口,“便是在仙門中,也從不缺斯文敗類,偏偏這種人,天賦倒是不錯。世間是沒有我們想要的那種公平的,能稱得上公平,也僅僅是死後無論貴賤,都是數尺方圓一坑埋,黃土三捧蓋青棺,生前的罪與善,也都一筆勾銷了”


    她的的確確對這人世失望過,渾渾噩噩隻想靜靜地活,不戀財名,不求上進,將那些憤怒與不甘,都忘了。


    打罵也好,挨餓受凍也罷,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哭不出來。


    腦子裏也有過殺人的念頭,但最終,不知為何,也都無所謂了。


    她想,自己大概真如白辛城那些百姓所說,是個沒有心肝,冷血薄情,活該孤獨死去的人吧。


    “我沒這個能耐,所以也沒想過值不值得。”她苦笑了一聲。


    顏駐之軀,就已經把自己弄成這幅德行,哪有餘力去想蒼生?


    沉默良久,似是忽然覺察到什麽,重黎麵色微變,沉聲叮囑:“待在這,不許出來!”


    說罷,便走出了這道門,順手將她關在了裏頭。


    第二百三十一章 :不會懷疑的人


    步出內殿,片刻之後,他便望見餘鳶走了進來,眸中含笑,手裏拿著幾瓶丹藥,見了他,便快步走了過來。


    重黎皺了皺眉:“你怎麽來了?”


    她笑道:“莫將我當成紙糊的,昨日是累著了,走兩步也不礙事。我今晨瞧見霓旌在熬藥,尋思那小姑娘是不是傷重了,便來看看,那姑娘呢?”


    她四下看了一圈,也沒見著雲渺渺,目光落在內殿緊閉的門扉上,忽然頓了頓。


    重黎麵色稍霽,頓了頓,道:“她不在。”


    篤定的答複,令餘鳶僵了一瞬。


    “是嗎,不在啊”她無聲地望著那扇門,暗暗收緊了手中的藥瓶,旋即笑著看向他,“不知她傷勢如何?我帶了些藥來,看看可有用得上的。”


    她遞上了藥,重黎一怔,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昨日霓旌的那些話。


    那瓶斛朱,是不是從丹樂宮送來的?


    “怎麽了?”見他久久無言,餘鳶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從猶豫中回過神,平靜地望著她:“不過是一點小傷,怎麽送這麽多藥來?”


    餘鳶無奈地笑了笑:“那姑娘不願讓我看看傷在了哪兒,我也不知哪一種藥能派上用場,索性將丹樂宮中閑置的都送了過來,怎麽,嫌我多事?”


    “沒有。”他彎了彎嘴角,眼中終於有了一抹笑意,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幾瓶藥。


    “許是病久了,我還懂些草藥,但昨日在這兒聞到的藥味兒,卻沒什麽頭緒,不知那姑娘究竟受了什麽傷?”她好奇地問了句。


    他遲疑了一瞬,目光微移。


    “之前受了一點內傷罷了,有霓旌在,死不了,你安心在丹樂宮養病,其他的無需操心,也不必再來崇吾宮送藥了。”


    聞言,餘鳶一愣,旋即淡淡一笑。


    “好。”


    在殿中小坐了一會兒,他喚來遙岑,起身送她離開。


    “餘鳶。”他忽然看向她,“你對斛朱花,可有印象?”


    她抬起眼,略一皺眉:“斛朱?那不是早就消失的仙草嗎,我從前見過幾株,但近千年來,就再也沒聽說過了。”


    他點了點頭,陷入沉思。


    “今日我泡了新茶,不去丹樂宮嚐嚐嗎?”踏出門檻之前,餘鳶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他略一遲疑,道:“不了,今日還有些事,改日吧。”


    “餘鳶姑娘,請。”遙岑客客氣氣地抬了抬手。


    她淡淡一笑,隨他去了。


    人走遠了,重黎抬起右手,看著一直握在掌心的小綠瓶,眸光發沉。


    遲疑片刻,轉身大步走向內殿,抬手推開了門,卻忽然感到門後有一股勁兒頂著,怔忡之際,下意識地先卸去一半力道,但到底是遲了一步,推門而入的瞬間,便見門後的人倉皇後退中,跌坐在地。


    不曾呼痛,倒是這麽錯愕地望著他。


    他不假思索地遞手過去,但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麽,眸光一沉,連帶著手也停在了身側。


    “作甚?”


    “啊,我”她幹咳一聲,默默爬起,“躺久了腿有些麻”


    話音剛落,便惹來一聲嗤笑。


    “這就是你偷聽的理由?”重黎來回打量著她,似是想從她身上瞧出一點過去的高高在上,可惜,她卻像是早就將刺兒都收了起來,以至於他都有些懷疑是不是轉生太多次,將她原本的氣性都磨沒了。


    “您在懷疑那位姑娘?”她忽然發問。


    他眉頭一擰:“你覺得本尊會懷疑餘鳶?本尊與她相識數千年,她是什麽樣的人,本尊比你清楚多了,何況她有什麽理由加害於你?”


    他的口吻斬釘截鐵,雲渺渺也唯有點點頭,不溫不火地“哦”了一聲。


    便是這麽一句,將她原本想說的話,也一並咽回去了。


    昨日是怎麽個狀況,她自個兒最是清楚,誰來過這座正殿,她又觸碰過多少東西,順其自然地,便會想到那些藥。


    不過便是再被寵著被捧在掌心,也到底是活了數千年的女子,便是有心害她,也應當不會用如此拙劣且容易引火燒身的法子給她下毒,如今不光是她,種種跡象都將這罪名往丹樂宮引去,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那位餘鳶姑娘,長居丹樂宮數千年,會是這等淺薄易懂之人?


    思忖之際,本就從昨夜水米未進的肚子,忽然發出哀怨的聲響,她一怔,尷尬地移開了視線。


    重黎默了默,目露鄙薄:“餓了?”


    她的目光始終落在別處,良久,點了點頭。


    與其說餓,其實酸更多些。


    昨日吐得厲害,又喝了兩帖苦藥,而今這胃裏一陣陣的翻湧,卻又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受。


    沉默半響,重黎冷漠發問:“想吃點什麽?”


    她一時語塞:“不曉得。”


    突然問她要吃什麽,她也想不出啊。


    他不耐煩地嘖了聲:“能走嗎?”


    她一愣,沒領會他的意思:“啊?”


    他抬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記:“問你還能不能走出去,自個兒去瞧瞧!”


    “”這架勢,看來是讓她去廚房了。


    她踟躕片刻,走了兩步:“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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