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陳勝和吳廣攻城略地,各處英雄豪傑也紛紛響應之時,秦二世的鹹陽宮裏卻是一片歌舞升平。


    秦二世叫胡亥。


    胡亥是秦始皇的小兒子,照理說是不該當皇帝的。秦始皇自己選中的接班人,也不是胡亥,而是公子扶蘇。可惜這份已經加蓋了印璽的詔書,被宦官趙高和丞相李斯掉包,胡亥成了二世皇帝,扶蘇則被矯詔賜死。


    這結果,秦始皇想到了嗎?


    想不到,也管不了。這個獨裁者此刻正躺在鮑魚堆裏被運往鹹陽。他是在酷熱的七月份死去的,丞相李斯又秘不發喪。為了掩蓋屍臭,隻好在車上堆滿鮑魚。


    秦始皇,豈會料到與鮑魚為伍?


    但如此下場,卻是活該!


    是的,活該!如果他不是那麽專橫,那麽跋扈,那麽暴戾,那麽剛愎,事情也不至於壞到這個份上。至少,他可以早一點昭告天下,明確宣布立扶蘇為太子;或者在病重之時召開禦前會議,預為安排。


    然而他不肯,別人也不敢提醒。結果,英雄一世,遺臭萬年,還斷送了自己的江山。


    斷送是肯定的,因為胡亥是個混蛋。這混蛋的最大功勞是為中國文化貢獻了一個成語,叫“指鹿為馬”。一個皇帝被臣下如此玩弄,還毫無警覺,不是混蛋是什麽?


    他後來被趙高逼殺,也是活該。


    事實上,秦就該二世而亡。因為陳勝吳廣剛剛起義的時候,情報是送到了朝廷的。這說明秦始皇設計製造的國家機器運轉正常,效率也不低。然而誰送這樣的情報胡亥就殺誰,逼得情報部門隻好自欺欺人地說:地方上出了些小盜賊,都已被郡守和縣令一網打盡,不足為慮。


    胡亥這才喜笑顏開。


    甚至直到秦快亡國時,胡亥都不肯悔改。當時丞相李斯等人提出,國難當頭,請停止阿房宮的修建,以籌集軍費,平息民怨。胡亥的處置竟是將諸臣下獄。理由是:你們身為朝廷大臣,治不了賊,倒有本事治朕!


    結果,被責的大臣中有兩位不堪受辱而自盡。[14]


    大秦帝國自救的機會,就這樣一次次喪失。如此混蛋的皇帝若不垮台,真是天理不容。


    但,如果秦的皇帝不是胡亥,會亡嗎?


    恐怕也會。


    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陳勝和吳廣之前,並沒有發生過起義。相反,這樣的起義說不定曾多次發生,隻不過由於規模太小不成氣候,沒能載入史冊而已。


    這樣說,有依據嗎?


    沒有史料依據,但有邏輯依據。


    依據就在陳勝的那句話——  <blockquote>


    天下苦秦久矣![15]  </blockquote>


    我們知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因此,既然“天下苦秦久矣”,就不會隻有陳勝起義。


    問題是,陳勝的話, 可靠嗎?


    可靠,因為並非隻有他一個人這樣說。武臣北伐時遊說各縣豪紳賢達,就說“天下同心而苦秦久矣”,而且這種痛苦已經幾十年了。這當然不是胡亥一個人的事。[16]


    那麽,苦在哪裏?


    首先是負擔重,其次是執法嚴。


    眾所周知,秦始皇是有過許多“豐功偉績”的:修馳道,去險阻,決川防,銷兵器,征百越,築長城。這些都是他的“統一大業”,卻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人工和財物天不生,地不長,皇帝自己也沒有,從哪裏來?


    從民眾的牙縫裏擠出來。


    勒緊褲帶交交苛捐雜稅也就罷了,問題是還要搭上身家性命。那些遠征的、戍邊的、修長城的、建陵墓的,請問有幾個能夠生還?那些留在原地的老弱病殘,又有幾個能安居樂業?不是妻離子散,就是家破人亡。


    秦始皇的“統一大業”,就這樣由黔首們的白骨堆就,由草民們的血淚寫成。據統計,僅蒙恬北伐和屠睢(讀如雖)南征,就至少摧殘了二百萬家。[17]


    請問這是什麽大業,誰的大業?


    這樣的大業,又有誰心甘情願?


    沒有。


    因此,唯一的手段就是高壓。秦律之苛之嚴之酷,是駭人聽聞的。比如律當族滅者,要先在犯人臉上刺字塗墨,叫黥(讀如擎);然後割掉鼻子,叫劓(讀如義);斬去腳趾,叫刖(讀如月);活活打死,再砍下腦袋,最後在刑場上當眾剁成肉泥,簡直就是慘無人道。[18]


    這,難道不是暴政?


    至少,也是苛政。


    這樣的苛政,不要說人民無法忍受,就連扶蘇都看不下去。也許,扶蘇上台會好一些。也許吧!可惜曆史不能假設,人民也無法等待。是啊,橫征暴斂,嚴刑峻法,濫殺無辜,難道還不夠嗎?


    夠了!


    苛政統治之下生不如死的人民,實實在在是受夠了!因此隻要有人帶頭造反,便一呼百應。就連為陳勝和吳廣出主意的那位卜者,也是“天下苦秦久矣”的證人。要不然,他何必多管閑事,又何必暗中使勁?


    怒火一旦點燃,就會熊熊燃燒;祭壇一旦築成,就得有人獻祭。皇帝的腦袋砍不了,便隻能殺官員。大澤鄉的祭壇上,擺放的就是領兵官的首級。[19]


    其他郡縣,也如此。


    這並不奇怪。事實上,商鞅變法後,秦的各級官員便都用法家的思想武裝了起來,自覺成為專製的工具。帝國需要虎狼,他們就是“馴獸師”;帝國需要綿羊,他們就是“牧羊犬”。因此,這些人越是對君主忠誠,就越是對人民殘酷。秦的忠臣,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是酷吏。因為不是酷吏,便執行不了那些嚴刑峻法。


    人民對他們咬牙切齒,也就理所當然。


    難怪蒯通會這樣對徐公說:大人做範陽令十年了,殺人之父,孤人之子,斷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勝數。縣裏的慈父孝子們之所以沒把刀捅進足下肚子裏,無非畏懼秦法。現在天下大亂,秦法不施,你豈不是死定了?


    當然死定了。陳勝吳廣起義後,各地民眾便紛紛殺掉帝國政府派來的那些官員,以此作為響應。用武臣的話說,便是“縣殺其令丞,郡殺其守尉”,而且“家自為怒,人自為鬥,各報其怨而攻其仇”。[20]


    這,就是秦始皇他們種下的惡果。


    秦的滅亡,不是偶然的。


    陳勝的成功,也不是偶然的。


    那麽,他的失敗呢?


    [14]以上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15]見《史記·陳涉世家》。


    [16]見《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17]請參看張蔭麟《中國史綱》。


    [18]見《漢書·刑法誌》。


    [19]見《史記·陳涉世家》。


    [20]見《史記·張耳陳餘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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