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是一座半開的城池,整個城鎮的唯一水源都來自西盡山融化的雪水, 趙寶瑟到達連城的時候正好是傍晚, 城門外幾個年輕的姑娘牽著駱駝和馬匹緩緩走過碧草萋萋的荒地,前往河邊飲馬。


    趙寶瑟手上的騾子吧唧嘴,晃了晃因為裝在乾坤袋禦劍而有些發軟的蹄子, 扯著脖子也跟了過去。


    那幾個姑娘一邊飲馬, 一邊興致勃勃談論著古蓮寺即將召開的法會。趙寶瑟不動聲色聽了好一會,先帶著騾子回去, 在小城裏她順利找到了客棧,寄養了騾子後。更衣沐浴,換上了女裝,重梳了發髻,這才緩緩走出來。


    負責引路的小二見到趙寶瑟的新模樣頓時微微一呆, 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紅著黑臉讓開了路。


    夜色微亮,一輪半月斜斜掛上枝頭。


    趙寶瑟提著燈籠走在略顯空曠的狹窄街道上,一手握著一根燒正在燒的香。香的輕煙薄霧繚繞,四周的風獵獵作響吹動招搖的旌旗,但這香的輕煙卻並未被吹散,反而逆著風的方向緩緩飄向前路。


    趙寶瑟看著煙,端然前行。街道上來往行人大多匆匆,偶有目光不善的行客看過來,看見趙寶瑟腰間的長劍又遲疑著別過頭去。


    一路走來,整個小城表麵看起來就是一個尋常的小城模樣。


    沿著香的方向,街道上整齊劃一的石條一直蔓延到最前麵。這裏就是飲馬的姑娘們說的古蓮寺的位置。


    古蓮寺寺門緊閉,從外麵看起來異常狹小,若是不知道的人走過,甚至隻會以為這裏是個荒棄的破屋。尋常寺廟大門前都會有一麵恢弘的影牆,但這個寺廟前麵時候卻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塔樓,突兀而又怪異。


    十八層浮屠塔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沉寂。趙寶瑟喝了一口酒,然後翻身上了小城的角樓。


    踏上塔樓的一瞬間,縹緲的佛音響起。


    她定了定神,繼續上前,越是向上,那佛音越發清晰,漸漸從春雨落地變得如同雷霆之怒。


    落在耳中,震動得耳膜生生作痛,漸漸五髒六腑之中也有隱隱生痛之感。


    她忍住難受,繼續前行。


    一個聲音從佛音中傳來,聲音縹緲不似人聲。


    “來者何人?所謂何事?”


    趙寶瑟抬頭,便看見一個白衣虛影站在高高在上的塔樓簷角上,映照著背後的殘月,飄飄兮頗有幾分世外之態。


    她回答道:“尋人。”


    那白衣虛影換了一個地方,這回離得近了些,道:“此地沒有你要尋的人。”


    趙寶瑟伸手擦掉嘴角的血:“你尚未問我是誰,也未問我是要尋的何人,怎知會沒有?”


    白衣虛影微頓了一下,就是這一刻,趙寶瑟瞬間一動,伸手便抓向白衣虛影所站之地,但前麵空空如也。與此同時,四周佛音陡然大盛,趙寶瑟身如烈火灼燒,堅持不住,直接落下了塔樓。


    落地的瞬間,她雙~腿酸~軟,用盡力氣方才站住。那塔樓安安靜靜,毫無人氣模樣。


    趙寶瑟又試了兩次,這兩次,四周環境完全不同了,她隻上到了四樓,再無法上去。


    而那白衣虛影再也沒有出現過。


    第七次後,趙寶瑟身旁的酒袋幾乎半空,靈力在幾次消耗中迅速枯竭,所以摔下來也摔得一次比一次痛。


    最後一次,她用盡全力上到了七樓,這回從上麵摔下來耗光了她最後一點靈力。


    過了好一會,趙寶瑟再度站起來。她這回伸手扔了劍,然後開始挽袖子,這一回開始徒手向上爬。


    “他不會見你的。”那聲音忽然說,但這一回清晰了很多。


    趙寶瑟不說話,她斂了自己靈力,但這具身體是以靈力凝聚出來的,幾乎被動開始對抗撲麵而來的佛威。


    那聲音沉寂了


    落在梁上和磚瓦上的手如烈火灼燒,上麵還隱隱有焦灼氣息,漸漸的,連帶周身都是如此。


    一個聲音在她身旁歎氣:“癡兒。”


    趙寶瑟沒力氣回答這聲音,她用盡所有的力氣,緩慢的、堅韌的、繼續向上。


    那聲音像飄帶像雲,仿佛落在耳邊。


    “你會死的。”


    就在這一瞬,趙寶瑟手鬆開了去,壓著近在咫尺的虛影滾落了下去。她很快穿透了那虛影,身上沒有半分靈力,從這個高度摔下去,幾乎必死無疑。


    但在落地的一瞬間,她觸碰到了柔軟的身體,握緊的手掌中多了一縷白毛。


    她在地上睜開眼,前麵的虛影離她不到一丈的距離,雖然看不清臉,但似乎有點生氣。


    “你又耍賴。”


    “阿不,我就知道是你。”她一邊笑嘴角的血一邊控製不住流出來。


    “你還笑得出來。”


    “我是看見你修成了人身,替你高興。”


    “騙人。”話是這麽說,獅貓的聲音卻軟了下來,“你總是愛騙人。”


    隨著他的說話,他的真身也從虛影中顯露了出來。


    一張巴掌大的臉,圓潤可愛,有一個肉肉的鼻頭,形容雖好,卻始終還是帶著淡淡的異類感。


    仔細看來,正是當日那個前來接應封回,離開時最後那個回頭的白衣浮屠僧。


    他一身法衣都是作獅貓時的白毛所幻化,看起來既輕~盈又華麗。


    他蹲下來,伸手在趙寶瑟的肩上按了一下,淡淡的光暈之下,她翻滾的五髒瞬間得到熨帖,好了很多。


    “你還是回去吧,他不會見你的。”


    趙寶瑟:“為什麽?”她舉起自己的手給獅貓阿不看,“如果是因為時間長短問題,你看我現在的狀態,我也並不能比他以為的時間活的更長。”


    阿不看著她,眼睛有憐憫的情緒:“你們的塵緣已了,何必強求。”


    趙寶瑟:“我不信。”


    她仰起她的臉,那精致的麵龐雖然虛弱帶著傷,還是能隱隱看到眼角的位置有一顆淡淡的紅痣若隱若現。


    阿不默然,過來一會,道:“小山君還記得封家的四象明珠嗎?”


    當年燃燈道人得二十四顆定海珠後,為求大道欲投身佛門,但棄道從佛,又難舍師恩道緣,遂留下四顆明珠,隻言他日機緣到時,四象明珠終結塵緣重回釋門。


    那封家四象明珠就是這留在道門的四顆明珠。


    封家世代守護,終於在這一代,有了手握佛蓮而生的封回。


    於是從小將他送往浮屠祠,隻等機緣來臨之時。


    而現在,大約就是機緣將到之時。


    趙寶瑟垂眸聽完,道:“我聽說,佛子臨世,將有明燈熄滅。若真是如此,與我見一麵,說完想說的話,我成全他便是。”


    她頓了頓,抬起頭,眼眸裏麵波光瀲灩,水汽氤氳,卻始終保持著克製。


    “若是塵緣已了,讓我與他見一麵,之後我再不糾纏。”


    “他不會見你的。”


    “我去見他也可以。”她聲音帶了祈求。


    阿不看著她,終究還是心軟,壓低了聲音:“從這裏是進不去的。連城又叫蓮城,隻有每一年七月紅蓮盛開之時,前往浮屠祠的紅蓮長路才會打開……如果你能等到七月的話。”


    “不過,也許那時候也不會再開了。十年前紅蓮凋謝之後,再也沒有開過……”


    阿不還沒說完就撲哧一聲變成了貓身,又變回毛絨絨一團,再看不清他表情,說出的話也變成了貓的聲音。


    趙寶瑟問:“他還活著對不對?”


    阿不輕輕喵了一聲。


    它最後看了趙寶瑟一眼,僵硬踩著貓步走向前麵的高塔,身形漸漸暗淡,然後消失在塔樓,很快,它褪去了曾經的模樣,又變成了浮屠高位上的守護獸,平靜,謹慎,又無欲無求。


    連城的唯一水源是來自無盡之山山頂的融雪,但這樣的水冰冷刺骨,縱使最熱的七八月,也隻是其他地方暮春的氣候,其實並不適合蓮花生長。特別是這樣帶著靈氣的古蓮。


    但浣花穀最擅長的就是花木飼養之術。


    趙寶瑟掙紮了一下站起來。


    身後的影子漸漸長,她轉頭看向身後,向著黑暗裏麵裏麵的影子說。


    “腳痛,能不能扶一把。”


    那赤足帶著兜帽的身影從裏麵走了出來。


    趙寶瑟看著他,就像是見了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我以為你還要過兩天才來。”


    白疏臉上的神色變了幾變,似乎有點拿不準用什麽樣的表情和態度麵對,隻低沉沉說。


    “主人可真是讓我好找。”


    趙寶瑟伸手捂住自己另一隻手,吸了一口涼氣。


    “這地真硬,這手好像骨折了。”


    微惱的少年忍住了下麵的話。就算明明知道她是在裝,他還是走上前去,伸手接過她的手,果真是錯位了。


    “會有點痛。”他這麽說,伸手握住她的手臂,一瞬間,她的手回位了。


    趙寶瑟低低叫了一聲,很快發現自己的手恢複如常,她臉上露出欣喜的笑:“我就說你在醫術上頗有天賦,比那個小清瑤靠譜多了。”


    她如今換了新的身體,形容完全就是原來的模樣,巧笑倩兮,顧盼生輝,即使是這麽狼狽的時候,那一抹漫不經心的心不在焉,總是讓人忍不住一看又看。


    四周安靜如同永夜,連風聲都停了。


    趙寶瑟收回手左右動了動,非常靈活。抬頭看見兜帽中的白疏仍然一臉的悶悶之色,便將自己的頭發撥到了耳後,指尖丈量了一下長度,仰頭看白疏,神色卻仍然是哄小孩的口氣:“還在生氣呀?把我頭發賠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這回白疏卻不像以前,隻垂眸看她:“你說的。”


    趙寶瑟笑起來,向前走去,白疏兩步跟了上去。


    走過長街的轉角,這裏仿佛另一個世界,靜謐消失了,而後是四周隱隱約約的喧囂聲,路邊酒館的旌旗被吹得獵獵作響。涼風順著無盡之山滾滾而下,趙寶瑟打了冷顫,白疏走到另一邊,擋住了風來的方向。


    她走到最近的酒館,推開門進去。


    裏麵的喧囂聲有一瞬的靜,所有人轉頭看向門口,她的衣衫碎了好些,身上還有間或殘留的血,頭發也有幾分淩~亂,但那雙笑吟吟懶洋洋的眼睛看過來,便讓人情不自禁將目光落上去。


    她剛剛走進來的瞬間,有人蠢~蠢~欲~動動了動。


    但看到她身後~進來的人時,那蠢~蠢~欲~動的人又安靜了下來。


    那個戴著兜帽的黑衣男子目光簡單而又冷峻,他掃過每一個看過來的人,那些人便有些脊背發軟轉過了頭。


    趙寶瑟選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回過神來的小二迎上前來。


    “客官要什麽?”


    趙寶瑟目光透過他肩膀看貼在牆上的菜單,兩顆珍珠似的手指在有些油膩的桌上敲了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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