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尚未開口,司馬珩便打斷了他,“與爾等無關,退一邊去。”


    僧眾依言退守在一側,讓出門口的路,垂著頭,不敢作聲。


    主持滿麵愁容,即便兩軍交戰,向來不擾佛門,不殺僧眾,如今這到底是怎麽了。


    一列士兵魚貫而入打頭陣,司馬珩帶著李塚容湛盧以鯤並跟在後頭的透明人沈蕎一道進了山門,鍾鼓樓相望,跨過天王殿,中庭立著一座萬壽塔。


    那萬壽塔有些來曆,建造非常的恢弘奇特,須彌蓮花座作底,四角雕扛塔力神,浮雕精細繁複。其中藏有前朝容太後侄女手抄的金剛經,因此使它躲過一劫,不然當時它就被毀得徹底了,也不可能重新修葺恢複。


    一行人到了後院,前排去探查的侍衛已回轉,對著司馬珩抱拳,“殿下,已確認位置,開始挖嗎?”


    司馬珩揚手,“挖。”


    說著,帶著一群人去了客房,司馬珩坐在圓桌前,李塚坐在他對麵,容湛像個木頭人一樣立在門口等候差遣,大家都知道自己的位置,沈蕎覺得隻有自己像個呆瓜,渾身上下都在洋溢著:我是誰,我在哪,我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


    她今日穿著一新,作婦人打扮,妝容也精致得體,還是單獨乘馬車來的,怎麽都不能是個丫鬟,王生一口一個娘娘地叫著,給足了她臉麵。


    可若讓沈蕎以未來太子側妃自居,她看了看司馬珩……覺得實在是腿軟得很。


    李塚問司馬珩,“殿下,此事臣仍覺得不安,有皇後娘娘在,即便盧以鯤真的勾結前朝,您把證據呈上去,也難保不會被顛倒黑白。”


    司馬珩略微出著神,腦海裏似乎閃過皇後的臉,而後又閃過他生母的臉,他記得自己最後一次見自己的生母,那年他已經八歲了,父皇登基才第二年,她的生母被關在冷宮整整兩年,彌留之際,她身邊的宮女以頭戧地,苦苦哀求守宮侍衛,去通傳一聲,娘娘想見自己的孩子一麵,請聖上寬容。


    司馬榮湚將這個女人視為他的恥辱,可終究是心軟了,準允了。


    八歲的司馬珩站在母親的床頭前,看著眼前陌生的女人,心裏生出無數的迷茫來,身邊的太監提醒他,這位是她的生母,楊氏。


    楊氏看著自己的兒子,熱淚盈眶,長久被疾病折磨的她已經麵容枯槁得不成樣子了,整個人骨瘦如柴,她抬起手,想觸摸兒子一下,司馬珩心生恐懼,退了半步。


    楊氏的手驟然瑟縮回去,愣怔了須臾,而後嚎啕大哭起來,垂死之人悲痛的哭聲,夾雜著幾分痛吟,最後她卻又笑起來,聲嘶力竭地笑著,像是覺得世間一切都極滑稽一樣,她在笑聲中咽了氣,她死的時候,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侍女幾次想讓她閉上眼,都拂不下去。


    司馬珩像一個傻子一樣目睹這一切,很久很久之後他才知道自己麵對的是誰,那個一生都在苦難中度過的女人,最後微薄的願望,隻是想看兒子一眼。


    她那伸出去的手,往後歲月裏,隻在司馬珩的夢裏觸摸到了他。


    司馬珩回過神,冷笑一聲,“孤沒打算讓他活著從這裏出去。”他沒命去告狀了。


    李塚狠狠蹙眉,“殿下……”


    沈蕎:???


    她怎麽不記得,盧以鯤吃盒飯這麽早呢?


    劇情變了?


    為什麽?


    難道是因為自己?


    因為她換了一個人,做了不一樣的選擇,所以走向都變了?


    沈蕎臉色煞白,整個人有一種搖搖欲墜的脆弱感,司馬珩似乎終於才意識到她的存在,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蹙眉道:“不舒服?”


    這親昵的姿態,這關切的語氣……沈蕎卻覺得後背發涼,忙搖頭,“沒。”


    司馬珩將她扯過去,挨著他坐了下來。


    沈蕎身子僵得像一座石雕,司馬珩隨手扯了桌子上略顯寒磣得果盤,意思是讓她湊合吃。


    沈蕎琢磨了半天他的意圖,果盤裏放著幾個橘子,她最後謹慎地搖了搖頭。


    不敢。


    司馬珩看她那目光盯著橘子盯了好久,不像是不想吃的架勢,於是蹙眉問了句,“要孤給你剝?”


    沈蕎瞳孔地震,抬手顫顫巍巍地捏了一顆,“我……我自己來。”


    ……緊張到忘記稱謂,開始自稱“我”了。


    第十二章 這麽草率嗎


    沈蕎強裝鎮定地剝著橘子,司馬珩一直若有似無地看著她,似是審視。


    他對眼前這個女人,既覺得陌生,又熟悉。


    他想起一些舊事來,模模糊糊,不甚分明。


    這世上大約不會有人相信,一個人可以帶著記憶和遺恨重活一世,他死於永安九年,重生於長寧十六年的歲末,是他被父皇安排來青州的前一天。


    他從一場午睡的夢魘中醒來。


    距離他登基稱帝,不足兩年了。


    青州一行於他來說原本微不足道,可在他彌留之際回往過去的時候,卻發現,這是一切的起點。


    而這起點裏發生了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譬如眼前這個女人,他對她的印象模糊到他甚至想不起她的樣子,記不得她的名字,就連她死,他都不大關心,隻記得皇後來跪他,惶惑地說:“臣妾恐是做了錯事,原是想給沈氏些教訓,沒成想她死在了牢裏,臣妾聽憑陛下發落。”


    林氏仰著臉,淚盈於睫,楚楚動人的樣子,眉眼深處刻意修飾的愧疚卻實在顯眼,他那時想,他的皇後,不如沈氏會演戲。


    他很少這樣主動想起沈蕎,蓋因她實在是個很省心的女子,雖則野心蓬勃,卻總能知曉他心意,做事向來妥帖周到,不聲不響。


    可惜了,被其兄牽連了。


    他對她的所有記憶,也僅限於此了。


    以至於這一世看到她竟覺得陌生。


    直到昨夜裏,他才恍然大悟,這是年輕時候


    的沈氏,大約貧苦出身,此時渾身上下都透著股不大健康的顏色,粗糙且瘦弱,與往後明豔嫵媚的樣子判若兩人。


    她上輩子是個很聰慧的女人,隻是看似對他百依百順,小心思卻極多。他縱容她的野心,讓她成了一把利刃,可惜時也命也,他雖曾動過將她扶正的念頭,可她卻沒有母儀天下的福分。


    他記不大清上輩子自己是如何將她帶回敬都的,對這一時期的沈蕎全無印象,此時看著她,隻覺得她不如後來狠辣,眉眼裏尚且透著稚氣和單純。


    沈蕎將橘瓣白色的筋脈挑幹淨了,然後看著司馬珩,迎著他審視的目光,遲疑地問了句,“殿下,要……吃嗎?”


    司馬珩目光看著她伸過來的手,那手略顯得粗糙了些,確切從小沒過過什麽好日子,他突然想起來,她後來似乎是變得挺嬌氣的,手邊十幾個人伺候她一人,帶殼的東西從不自己剝,有次他同她一起吃飯,蟹黃肥的季節,桌上上了蟹和蝦,他那日情緒不佳,叫伺候的下人都出去了,她愛吃蝦,卻盯著遲遲不動手,他便問了句,“要孤給你剝。”


    她搖頭,“臣妾不敢。”


    他哼笑了聲,那語氣都是言不由衷,他沒心情動手去給她剝,她自始至終都沒嚐一口。


    這麽想來,她如今倒是膽子小很多。


    沈蕎很想問一句:太子兄你在想什麽?


    你這情緒不明顯,我不敢接戲啊!


    導演呢?能不能講講戲?


    劇本給看看?


    司馬珩終於搖了搖頭,“你自個兒吃吧!”


    他終於收了目光,沈蕎終於也鬆了口氣,如坐針氈地吃著橘子。實在不知道他到底是想幹什麽。


    沒多會兒,一個侍衛進了客室,跪地雙手呈起一個物什,沈蕎吃橘子的動作一頓。


    ……傳國玉璽?


    李塚歎了口氣,“果不其然。”


    -


    山門外,一列侍衛勒馬翻身而下,行色匆匆。


    陰沉沉的天,烏雲黑沉壓在頭頂。


    山雨欲來。


    門外巡守的侍衛長看見人回來,問了句,“怎樣?”


    “在王府別院裏找到了李臨,孟義在後頭押送,我等先來報殿下。”領頭的朗聲回道。


    這一行人是去王府搜查的,圓滿完成使命,眉宇間都是驕傲。


    侍衛長頷首,繼續去巡守,兩隊人馬錯身而過。


    -


    “調虎離山!”盧以鯤目眥欲裂,怒視司馬珩,“你卑鄙,你栽贓陷害本王。”


    司馬珩帶著李塚和容湛去王府,壓根兒就不是去見他的,他早便知道盧以鯤不會見他,他就是要讓他離開王府,然後引他的親衛出府門,去王府搜李臨的蹤跡。


    這個李臨乃前朝皇室遺孤,其出身曲折,母親是下九流,機緣巧合才懷上龍嗣,李臨一直養在宮外,無甚才能,也無膽識,因此前朝覆滅,他僥幸躲過一劫,被護送到了南方。


    蔡參一直在找他,意圖靠著他打複辟李朝的名號與南方的幾位雄主結盟,共同對抗司馬氏。


    沈蕎看著盧以鯤破口大罵的樣子,想起劇本裏,盧以鯤死的時候,那時司馬珩已經逼宮逼著司馬榮湚禪位了,司馬珩登基後,首要做的事就是肅清朝局,開的第一刀就是盧氏,結果盧以鯤聞聲而逃,去了南方就是投到了李臨門下,拉攏了不少蠢蠢欲動的勢力,給司馬珩找了非常大的麻煩。


    不多時,李臨被押送過來了,李臨此人膽小異常,見了司馬珩,當場跪了下來,膝行兩步,對著司馬珩不住叩首,“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都是他逼我的。他把我哄騙來的,說潑天富貴等著我。”


    李臨語無倫次地指著盧以鯤,驚恐看向司馬珩,試圖說服他自己真的是無辜的。


    盧以鯤恨鐵不成鋼地怒瞪著李臨,深覺此人不堪大用,他腦子裏轉得飛快,事到如今保命要緊,他言說:“殿下,小王不認識此人,我不知道此人是誰,他生病倒在府門口,內人心善,便領他回去救治……”


    司馬珩耳朵嗡嗡直響,最後皺了皺眉,不耐煩揮了下手,“舅舅這些說辭,把孤當傻子嗎?”


    盧以鯤粗喘著氣,“小王不敢,但殿下莫忘了,我姐姐乃當今皇後,我父親是太尉。”


    司馬珩似笑非笑,“孤怎麽可能忘記呢!”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裏李朝的傳國玉璽,這個小小的東西,幾乎是司馬榮湚的心病,派了幾波人去找,生怕這東西有一天重見天日,提醒他這皇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


    玉璽是盧以鯤讓自己夫人埋在寺院的,他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沒有人會知道,他並未打算造反,但終究是一個退路,司馬珩對盧氏向來含著恨,來日登基稱帝,難保不會對盧氏動手。


    他不知道是誰走漏了風聲,更不知道司馬珩從哪裏得來的消息,他隻覺得背脊發寒,如今提姐姐和父親,隻是希望司馬珩尚且有一絲忌憚。


    司馬珩思考片刻,似乎確切是遲疑了,而後揮了下手,“押送這兩個人回敬都。”


    容湛抱拳,“是,殿下。”


    盧以鯤心裏一喜,隻要回到敬都,一切就有轉機,姐姐和父親定能保他安然無恙。


    沈蕎也眉梢跳動了一下,心想果然盧以鯤不會下線這麽早。


    一群人嘩啦啦又退了,屋子裏隻留了幾個守衛,李塚憂心忡忡,“殿下,此時欠妥當……”


    司馬珩抬手打斷了他,“此事我自有考量,先生莫多慮。”


    李塚遂閉口不言,司馬珩招手叫了個人過來,“送先生回去休息,路上仔細些,莫顛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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