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這個動作時,他的手好似沒什麽力氣,一直在顫抖。


    謝書盯著他蒼白手背上的青筋,掃過他微紅的眼尾,見他將自己攬入懷中,而後彎下脊背,將額頭放在自己頭頂。


    他輕輕喘息著,胸腔隱約震動。謝書看不見他的神情,隻能聽見他喉間破碎的呻.吟。


    而後他抬起頭,謝書看見他唇邊的血漬,一滴一滴落到地毯上,同她的血混在一起。


    他抬起指尖,撫上唇角,似是不明自己怎麽會吐出血來。


    下屬緊張地喚他,他也像是沒聽見。而後鎮定地將女子的身體抱起,茫茫然地帶她走到房內室。


    他將她放在榻上,阻了人進來,為她換上幹淨的寢衣。


    輕紗幔帳間,女子像是睡著了。


    他彎了彎唇,眼睛還是紅的,卻沒有淚,唇邊血跡未幹,落在蒼白的肌膚上,莫名淒豔。


    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到季召麵前,隨手拿過下屬的劍,幹淨利落地插進季召的胸口。


    *


    叛軍被誅,季淮繼續做著他的皇帝。他讓人將季召的頭顱割下,懸在城門上。


    新後在宮變中香消玉殞,新帝為她舉行了葬禮,將她葬到皇陵。整個天都都在哀悼,可大臣們已經蠢蠢欲動。


    他們讓新帝再立後,新帝聞言笑了,什麽也沒說,隻讓人將那些提議的人推到宮門口,各自鞭笞二十。


    再也沒人敢提此事。


    朝會結束,新帝回到承啟殿。


    他進到書房,拿起筆開始作畫。


    他勾勒出一個女子的輪廓,畫她細彎的眉,畫她明亮的杏眼,畫她粉潤的櫻唇,最後點了點她的梨渦。


    他畫她立在樹上,伸手去夠紙鳶。明媚的光輝下,她笑得比蜜還甜。


    如此暖而耀眼,幾乎到灼人眼的地步。灼得新帝雙眼生疼,隻能閉上。


    待墨跡幹涸,他拿起畫,打開暗室。


    謝書跟著他進去。看見他將畫掛在牆上。


    她見到了許多的自己,各種姿態,各種模樣的自己。然最多的,重複出現的還是她站在樹枝上,伸手夠紙鳶的場景。


    謝書又看他許久。


    他的麵容依舊俊美溫柔,是一個溫和仁善的君王,除卻不願立後,不納妃嬪,幾近完美。


    沒有人不喜歡這樣的新帝。


    漸漸地,新帝已經不再新。他一年一年地忙於政事,親政愛民,將所有心力都投到治理大梁上。


    隻偶爾會到他的書房裏,溫一壺茶,作上一幅畫,然後再將它掛在暗室裏。


    暗室裏已經掛不下了,跟隨他許久的內侍,問他要不要建座暗室。


    他看著畫上的女子,良久,輕搖了頭。


    謝書一直跟著他。看他從溫和的年輕新帝,變成內斂的儒雅君主。他的氣質依舊如水,卻是深沉的潭水,像是能包容一切。任何東西投進去,都是平靜無波。


    他已過四十,不再年輕,卻依然俊美。歲月未曾損他一分一毫,風霜也沒辦法,隻能將他打磨得愈發如玉。


    時光在他身上沉澱,好似不曾離去。


    可謝書知道,他終是不再年輕。


    晨間,他看著銅鏡裏的容顏,抬手撫上鬢間的幾根白發。謝書見他露出笑容,溫潤動人,一如往昔。


    他沒立後,後宮也無人。大梁一直沒有儲君。


    大臣們終是急了,他們不再顧忌他之前的告誡,接連上奏。


    這次,他未說什麽。


    而後次日,他領來一個孩子。


    那是個約莫七八歲的男孩,出自旁支。


    他輕彎腰,在讓人宣讀聖旨前,笑問男孩:“孩子,朕再問你一次,你願意為儲君,擔這重任嗎?”


    男孩答:“願意。”


    很好,他願意。君主彎眸想著。


    春去秋來,這般又是幾年。期間,他一直親手教導男孩,男孩逐漸長成少年,各方麵皆很出眾,對他亦是真心敬重。


    某日,他讓人喚來少年。


    少年來時,他坐在未央宮中,這是已故皇後的寢宮。


    他靠坐在美人榻上,眼尾多了幾條細紋,然他轉眸望來時,桃花眸波光流轉,容顏俊美,隻膚色透出幾分病態的蒼白。


    他病了。少年知道。自元淑皇後死後,他的身體便不太好,此後又是一日複一日的辛勞,至今已是油盡幹枯。


    且他病得不知是身體,還有心。


    他的心已隨元淑皇後的屍體,一同葬進皇陵。活著僅憑一口氣掉著,而現在那刻氣終快散盡。


    他同少年交代了許多,到最後聲音越來越輕。


    說完,他讓少年出去,讓所有人都出去,而後他掙紮著起身,他走到窗前,看著後院的那棵樹。


    那棵樹,高大粗壯,枝葉茂盛,四季常青,與東宮中的那棵極像。


    清風吹過,樹葉晃動,其間仿佛站了個姑娘。


    姑娘穿著水藍色的裙子,垂眸對著他笑。


    季淮也跟著笑了。他伸出手,想要抱她下來,而後手指碰到窗欞,恍惚想起她走了已有二十餘年。


    人能活多少個二十年,想來活一個便已足夠,之後的每一天都在尋光。


    然尋光不至,終是獨自走到盡頭。


    *


    謝書看著他闔上雙目,而後少年進來,對著他磕了幾個頭。


    少年將他與她合葬在皇陵,陪伴的還有那幾千幅畫,畫上的全是一個姑娘,沒有哪一幅有過他自己。


    待葬好後,眾人離開。


    微風裏,皇陵靜立。陽光落下,他終於同他的光長守在一起。


    *


    謝書是哭醒的,醒時心口餘痛難消。她從榻上坐起,未看到季淮的身影,便跌撞著跑到門外。


    季淮去上朝了。


    謝書穿著寢衣漫無目的地走在長廊中。


    深秋涼,且今日無陽,她的肌膚被凍的發紫,嘴唇蒼白,卻好似無知無覺。最後宮人看見,想要扶她回房,卻被她阻攔。


    無奈,宮人隻好拿來披風為她披上。


    謝書由著她動作,待宮人披好後。她抬眸,見自己不知何時到了季淮的書房。


    她推門進去,無人阻攔。


    進去後,書房內很安靜,隱能聞到墨香。


    她的目光落在書架上,腦中浮現出夢裏的某副場景。跟著直覺,她走到書架前,抬手打開了一個抽屜,而後入眼厚厚一摞信函。


    謝書將這些信函拿出,按照順序打開最上麵的那封,隻見上書——


    【豐平九年,一月初七


    病故,返回三年前,醒於東宮。】


    原他是那時重生的麽?謝書打開第二封,此封依僅隻言片語。


    【豐平九年,一月初八


    於將軍府,見阿書。】


    第三封。


    【豐平九年,三月初一


    難熬,提前婚期。】


    第四封……


    第五封……


    一直到大婚後,信上的字跡終於多了起來。


    【豐平九年,四月十五


    阿書不會對我撒嬌,她對我溫柔順從,像是戴了一層麵具。我知她是那人內應。


    她不愛我,且想麻痹我,但無礙,我會裝作不知。】


    謝書手指頓了下,她顫著手指打開下一封。


    【豐平九年,四月十九


    她為那人學廚,為那人學琴,為那人學舞……而後她嫁予我——


    她做得每一道菜,彈得每一首曲子,跳得每一支舞,以及牽她手時指尖的薄繭,都在提醒我,她多麽熱烈地愛著另一個人。


    她愛的不是我,這些事想做之人也不是我。但無礙,我會裝作不知。】


    第八封。


    【豐平九年,五月初七


    阿書和那人見了麵,我見到那人予她一物。


    見我出現,她很驚慌,我本想裝作不知,然實在生氣,隱感嫉妒和難過。故,我未忍住,我笑著說:“阿書,莫要隨便收外人之物。”


    應是怕我發現,她很慌亂地同我解釋。


    她還在遮掩,但我沒有拆穿,我不知道我的笑容還在不在,我隻能努力克製自己,佯裝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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