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季淮應了聲,後平靜敘述:“她是江南出身的瘦馬, 因生了一副好相貌和有副好嗓子,被下江南的父皇看上,帶入宮中,破格封了女禦。然除卻初時得父皇幾日恩寵,後在美人如雲的皇宮, 恩寵漸消。”


    說著他停下腳步,輕點下顎,示意前方:“到了。”


    謝書疑惑抬眸,見到一座宮殿,聽他繼續道:“她生前住在此處。”


    “要看看嗎?”雖是問句,季淮卻依舊抬腳進去。


    秀淑宮,匾額上明晃晃地鑲著這幾個大字。殿中三座房屋,現下主宮住得羅妃,而季淮的生母原住在偏殿,後住著於美人,一年前於美人病故,又換了其他新人。


    宮殿屹立不倒,住得人卻是來了又去。


    窗內燭火已滅,暗室歸於寂靜,於漆黑的夜色融為一體,恍惚感受不到人氣。


    直到季淮再次開口,清潤的嗓音讓夜色柔和起來:“慢慢地,她被父皇遺忘。”


    “一個出身差,位分低,又不得皇帝寵愛的妃子,連宮人都怠慢輕視她,更莫說其他比她位分高的妃嬪,然她從不反抗,隻因她覺得別人說得沒錯,她那般低微的出身,連宮裏的宮人都比不過,能得皇帝幾日寵幸,免於流離之苦,已是她此生之幸。”


    “她卑微而懦弱的活在眾人的輕視欺辱下,直到生下來我,又被父皇記起,將她的位份向上提了一級,然位份提得再高又如何……”季淮輕笑一聲:“她的心提不起來,骨頭永遠彎著。一旦父皇再次將她忘卻,一切便都回到原點。”


    “她依舊卑微地過活,連帶我與她一起被所有人輕視。我們吃得不如宮人,冬日最寒冷時,沒有取暖的炭火,隻能在冰冷的房內裹著被子發抖,還是膳房的王公公看不下去,替我們討來最低劣的炭。”


    季淮向前走一步,謝書盯著他的背影,見他目視木門,聲音溫和到似是在談論他人之事:“炭火熏人,我被熏得直咳嗽,終敵不過寒冷,隻能一邊咳嗽著一邊靠近僅有的暖意。”


    “殿下……”謝書看不見他的神情,聽他語氣愈平靜,便愈心疼。


    “孤沒事。”季淮轉過身,麵容帶笑,確實不像是有事的模樣。


    他麵對謝書,繼續道:“雖說她一生卑微怯懦,然我知道這不能怨她。她的性格由她生長的環境造就,我無法要求一個長於淤泥中的人,能夠自信磊落,畢竟能夠擺脫由黑暗帶來的陰影之人,僅是少數。”


    “且她也有果決勇敢的一麵……”季淮的目光漸深而悠遠:“她將這一麵……留給了我。”


    季淮沒再看謝書,看向夜色:“十幾年前,皇後無出,需自後宮妃嬪中擇子過繼。皇後的兒子有機會成為太子,人人都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可最後皇後選了我。”


    “那段時日,母親麵上很開心,然盯著我看的時候比以往更多了。初時,我以為她是在不舍,後來才知,她早已做好離開人世的準備。”


    季淮頓了頓,察覺到自己的手被謝書握住,他回握過去,平靜地接著道:“那日,我被父皇封為太子,我站在金鑾殿中,手裏拿著冊封的聖旨,想著她終於熬出頭了,有我在,再不敢有人輕視怠慢她。”


    “我會讓她挺起脊背,不用再活得那般窩囊。但當我回到這裏……”季淮側身,舉起手指向殿門的方向:“我打開門,見到她的身體懸在梁上,呼吸全無。”


    “所有都在疑惑,覺得她傻,好不容易熬出頭,卻想不開要自盡。我也想不明白,直到看到她給我留的遺書。”


    “太子的生母是個瘦馬,她覺得對我而言這是個汙點,所以她親自將這個汙點解決。而後我的前途一片光明,人生路上幹幹淨淨,她也覺得解脫。”


    “於她來說,活著是種痛苦,卑躬屈膝一世,她用命改了兒子的命運。她希望她的兒子不要活得那般卑微窩囊,可以不必看人眼色。可是她未曾問過……”


    季淮的語氣終於有了起伏:“她的兒子願不願意用她的命,去換個前程?”


    “殿下……”


    謝書今夜喚了他三聲殿下,每喚一聲,心都揪著,她想要說些什麽,可出口隻餘這二字敬稱,最終她隻能握緊季淮的手,徒勞地想要傳遞某種情緒。


    “阿書——”季淮語氣恢複平靜,他漂亮的桃花眸,若夜色一般黑,聲音帶著夜色的柔:“孤同你說這些,不是想讓你同情孤。孤是想告訴你,孤的人生已無退路,她用命為孤鋪的路,孤無論如何也得走下去。然孤希望……”


    他笑起來:“這條路你能陪孤一起走……”


    季淮認真而溫柔地凝視謝書,未將後半句道出,隻在心中言:莫再半路退下。


    謝書的心中一片柔軟。怎需季淮來言,自她醒來的那刻,就已做好同他相守一生的決心。


    她鄭重點頭:“殿下,臣妾會一直陪著你。”


    *


    那夜季淮同謝書通了心意後,兩人的感情更甚往昔,好得謝書幾近忘卻一切,忘了自己和季淮的身份,忘記無法躲過的現實。


    直到去未央宮,謝書陪皇後用早膳時,皇後玩笑般問了句:“一年多了,阿書腹中怎麽還沒消息?本宮還等著抱皇孫呢。”


    謝書心中咯噔一下,含糊著應付過去,而後不知又怎麽談及東宮冷清,她的心中便生出不安,預感自己一直避忌的事情,快躲不過去了。


    次日,季淮去前朝上早朝,謝書留在東宮,殿外忽傳來喧鬧聲。


    她起身出去,便看見庭院中幾個粉白黛黑,身段嫋嫋的美人。


    “娘娘。”皇帝身邊的內侍,對謝書行禮後,笑道:“東宮冷清,這些是陛下讓奴才給太子殿下送來的美人,皆是品行端莊的良家女子,勞煩娘娘安置了。”


    看著那幾個女子的麵容,謝書的手指顫抖起來。她終於想起,前世時與今世相似的時間中,皇帝也曾為季淮送來美人。


    而那時她替季淮收了,季淮歸來後,聞言沉默看她許久,最終未言什麽,此後那幾位女子便留在東宮,隨著季淮登基,一起封了位份。


    “娘娘?”


    謝書回過神來。


    “你看她們……”內侍看著謝書的麵色。


    謝書臉色微白,但還算鎮定。她應答的聲音從嗓子眼兒擠出:“嗯——”


    內侍當即躬身笑道:“既然如此,這幾個女子交由娘娘安置,奴才去同陛下複命。”


    “奴才告退。”


    待內侍走後,謝書將目光移向那幾個垂首的女子。其實早知這一天回來,上世隻是隱覺失落,此生竟感疼痛錐心。


    她深吸一口氣,將攥緊的手指送開,一句一句地勸誡自己。


    殿下此生不可唯你一人,莫要自私。


    隻要殿下好好地,其他都不重要。


    “將她們安置到後院。”謝書將一切情緒壓製後,竭力平靜道。


    言畢,她抬起頭,麵向天空閉眼。


    *


    季淮歸來時,謝書正在用膳。


    聽見動靜,她神色如常地看向他,軟聲笑道:“殿下回來了。”


    季淮身上猶然穿著朝服,顯然是聽到消息後,匆忙趕來,連衣服都未來得及換。


    他立在那兒,靜盯著謝書,眸色深沉而複雜。


    他沒出聲,謝書也沒再開口。兩人對視著,謝書的神情,平靜溫婉到看不出絲毫異樣。相反季淮的情緒,比以往外露得多。


    許久後,他才輕呼出口氣後,溫聲道:“父皇今日派人來了?”


    “嗯。”謝書笑應:“送來幾個美人,約莫是覺得殿下的東宮太過冷清。”


    “冷清?”季淮很輕地自語一聲,而後抬頭,他走近,神情溫柔起來:“阿書也這般覺得?”


    謝書盯著他俊秀的眉眼,長睫不著痕跡地顫了下。她垂下目光,柔聲笑道:“殿下是太子,東宮怎可隻有臣妾一人?”


    “為何不可?”季淮平靜笑問:“不是答應此生要一直陪著孤嗎?”


    “殿下……”謝書抬眸:“即便你要臣妾離開嗎,臣妾也不會走,臣妾的話永遠作數,臣妾會一直陪著你。”


    季淮的心情沒有好轉,他點頭,像是明白什麽:“原來如此。”而後笑容擴大,近乎到灼人眼的地步,聲音輕,其裹挾的情緒卻沉重到讓人心顫:“孤以為你都明白了,孤以為你和前世不一樣。”


    前世?恍惚以為自己聽錯,謝書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眸。


    “原來是孤錯了。”季淮輕仰頭,隱隱自嘲:“誤將你的愧疚當做喜歡。”


    “前世你不喜歡孤,替孤收美人,將孤向外推。今世孤以為你對孤是有感情的,原來是孤想多了,你隻是愧疚於孤。”


    “可是,阿書……”季淮望向她,低聲問:“你能否告訴孤,你到底愧對孤什麽?”


    謝書呆呆地看著他,腦子一片混亂,下意思道:“是我害死了你,我害得你丟了皇位。”


    季淮怔住,而後點頭:“好,原來是這樣。”


    他抬腳走到謝書麵前,垂眸盯著她:“那孤現在告訴你。”


    “阿書,孤未曾被你害死,也沒有丟了皇位。”


    季淮輕歎口氣,壓抑著氣息,努力溫聲道:“你可…再不必愧對於孤——”


    謝書瞳孔驟縮,平靜的神情瞬間破碎。她被他簡單的話語,驚到一句話都說不出,隻能見他接著彎唇,對自己笑道:“沒有了愧疚,那些承諾應該也不用再作數了吧。”


    不,不是!謝書心頭劇痛,猛然搖頭。


    季淮用指腹擦過她的眼尾,笑容愈發溫柔:“阿書想離開孤嗎?可惜不能了。你答應要陪孤一起走下去的,你沒有反悔的機會,即便你不願……”


    “你不願……”他的聲音梗住,而後繼續道:“抱歉,阿書。”


    季淮清潤的嗓音漸微啞,聲線隱隱顫抖:“你這一生隻能在孤身邊,孤一個人活著……”


    “怕了——”


    轟然一聲,悲傷鋪天蓋地襲來,謝書終於淚如雨下。


    第40章 季淮   然尋光不至,終是獨自走到盡頭。……


    她淚眼朦朧地看著季淮轉身出去, 恍惚覺得一向淡然優雅的殿下,那修長挺直的背影,此時竟如此孤寂。


    耳邊回蕩著季淮方才說的每一句話, 每一句都那麽溫和平靜, 卻像把刀紮在她的心上,將血肉劃得鮮血淋漓。


    她再笨, 也明白過來, 季淮與她一樣是重生而來,許比她回來的更早。


    猛然接受到這個消息,謝書渾渾噩噩地直到晚上。入夜,仍未見到季淮的身影,謝書知道他此刻應不想見到自己。


    謝書神思混亂, 也不知該如何去麵對他。她怕自己見到他, 心疼,自責和淚意便再也收不住。


    她需要時間思考和冷靜。


    這夜季淮宿在了偏殿, 謝書睜著雙眸躺在榻上。她的眼睛因哭太久, 而酸澀難忍,精神亦疲倦不堪。


    很快,她昏沉地睡過去。


    睡夢中, 她回到了前世的宮變之日。


    她看見被帶走的季淮, 帶著身後一大批下屬,回到了承啟殿。


    季召被製住, 神情滿是失意和不甘。然當他看著季淮,見他褲腿濕透,身上披著大氅,俊秀的麵容比以往要蒼白。


    那個永遠從容矜貴,鎮定溫和的青年, 在看到地上滿是鮮血的女子時,像是一個迷茫而膽怯的孩子。


    他甚至不敢靠近,站在那兒,身形微微顫抖,好像比以往要瘦削許多。而漂亮的桃花眸眼底通紅,其中的星光一寸寸熄滅,直至全黑。


    謝書見他終於轉眸,眼底紅透,隱約布著血色,他抬腳走到地上的自己身邊,彎腰將自己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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