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打開曆史的長卷,把魏晉風度次第展開時,眼前出現的是一幅難以看懂的畫麵。因為裏麵有太多的自相矛盾和令人費解,還很可能集於一人之身。


    比如王戎。


    王戎是竹林七賢之一,也是嵇康和阮籍的好朋友。跟阮籍一起到漂亮老板娘那裏買酒喝的就有他,盡管他比阮籍小了二十歲。有一次,嵇康、阮籍、山濤和劉伶在一起喝酒,王戎後到。阮籍說:你這俗物又來敗壞興致。王戎卻笑著說:你們這幫人的興致豈能敗壞得了![1]


    那麽,王戎俗嗎?


    俗不可耐。他雖然官至司徒位列三公,家財萬貫富可敵國,卻一毛不拔。侄兒結婚送件便衣,又要了回來;女兒回娘家,也拉下臉來暗示她歸還嫁妝。家裏的李子拿出去賣,又怕人家得了好種,竟不厭其煩鑽破果核,還跟老婆半夜三更擺開籌碼算賬,真可謂財迷心竅。[2]


    然而俗不可耐的王戎卻又風流倜儻飄逸瀟灑。所謂目光炯炯如岩下閃電,說的就是他,而且還是玉人兒裴楷的評論。說“瓊林玉樹,自然是風塵外物”這句話的,也是王戎。他甚至七歲時就表現出從容鎮定的風度,在攀欄咆哮的老虎麵前紋絲不動,讓魏明帝曹叡大為驚詫。[3]


    命都不在乎的,要什麽錢呢?


    奇怪!


    因此也有人說,王戎貪財跟劉備種菜和阮籍酗酒性質一樣,都是為了避免成為政治鬥爭中的假想敵。[4]


    這當然僅供參考。但財迷王戎跟他的財迷老婆相當恩愛浪漫大約是事實,因為王太太稱王戎為卿。當時的習慣和風俗,是尊稱曰君,相當於“您”;昵稱曰卿,相當於“你”。因此按照禮教,太太應該稱他夫君。


    可是王太不管不顧,偏要叫卿。王戎糾正,她卻理直氣壯地說: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當卿卿(親你愛你,這才用你叫你,我不用你叫你,誰有資格用你叫你)?王戎也隻好聽之任之。[5]


    從此留下一個成語:卿卿我我。


    如此看來,王戎簡直一身都是矛盾。他身材短小卻目光如電,吝嗇貪財卻雅量非凡,是大名士也是大孝子,放浪形骸卻又兒女情長。兒子王萬去世後,山簡(山濤之子)去看他,王戎正哭得死去活來。這當然很另類。因為按照禮教,父母去世才該痛不欲生,兒子死了卻大可不必。


    於是山簡說:請節哀!再說也不至於此。


    王戎卻說:聖人超凡脫俗,愚民麻木不仁。他們對待情感,或者淡然若忘,或者不知所以。最看重也最專注於感情的,恰恰正是我們這類人啊!


    這就叫“情之所鍾,正在我輩”。[6]


    王戎的話並不錯,魏晉人確實最重感情。一位姓王字伯輿的名士,甚至在登上茅山(在今江蘇句容)時放聲大哭說:琅邪王伯輿,終當為情死![7]


    梟雄如桓溫,也如此。他西征成漢路過三峽時,軍中有人捉到一隻小猿猴。失去了孩子的母猿一路哀號,在岸邊跟隨百裏,最後跳上船來,當即死亡。剖其腹,腸皆寸寸斷。桓溫得知,立即將捕猿人撤職查辦。[8]


    揮舞戰刀者,也有柔軟的心。


    桓溫甚至多愁善感。北伐路過某地時,看見自己三十年前種下的柳樹已經很粗,便感慨地說: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於是手扶柳枝,潸然淚下。[9]


    為王徽之吹過笛子的桓伊就更是如此。他是隻要一聽見有人唱挽歌,就要跟著喊一聲“奈何”的。這裏的“奈何”不是“怎麽辦”的意思,隻不過是挽歌的組成部分。然而逝者與桓伊並無關係,他喊什麽“奈何”呢?


    難怪謝安說:子野(桓伊)可謂一往有深情。[10]


    情感是最真實的,唯情感不可作偽,因此重情感者必率性。真實而率性,正是魏晉風度的構成部分,魏晉名士的基本要求。簡文帝司馬昱就曾這樣點評一個名叫王述的名士:此人才能平平,又不能淡泊名利,隻因為有那麽一點點真率,便足以超過其他人許許多多。[11]


    簡文帝說的王述,就是後來與謝安並肩作戰的王坦之的父親。他在被任命為尚書令(宮廷秘書長)時,接到命令就去上任。王坦之便說:大人似乎應該辭讓。


    王述問:為什麽?資格不夠還是能力不強?


    坦之說:都沒問題,但謙讓是美德。


    王述感慨地說:既然能夠勝任,何必要去謙讓?人們都說青出於藍,我看你根本就比不上我。[12]


    這真可謂全身都是率真。[13]


    率真的王述也有一個率真的女婿,他就是謝安的弟弟謝萬。王述擔任揚州刺史時,謝萬居然頭戴綸巾坐著轎子衝進官署說:人們都說大人癡,大人果然癡!


    王述卻說:正是如此!隻不過好名聲來得太晚。[14]


    如此翁婿,按照儒家禮教簡直不成體統,在當時的士林中卻傳為美談。這說明什麽呢?說明大多數人在內心深處,其實是肯定和向往真性情的。這種向往和肯定的背後,則是魏晉風度體現和追求的價值和價值觀。


    我們知道,它就是真實。


    真實是全人類的共同追求。沒有哪個民族和哪種文明會主張虛偽,反對真實。因此,它也是全人類的共同價值。但,有物理的真實,也有心理的真實;有認知的真實,也有情感的真實;有科學的真實,也有藝術的真實。那麽請問,魏晉追求的又是哪種真實?


    心理、情感和藝術的。


    顧愷之的畫便體現了這一點。他畫人物,有時幾年目不點睛。因為在他看來,人體的其他部分無關緊要,傳神寫照就在瞳孔。他甚至在玉人兒裴楷的臉上無端地增加了三撇胡須,理由是更能體現此人的神采風韻。[15]


    據清代丁觀鵬摹本,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曹植《洛神賦》一出,於是有了吟誦夢中情人的千古流傳之佳句: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颻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實際上就連儒家倫理,也都建立在情感真實的基礎之上。在孔子他們看來,人最真實可靠的,莫過於親親之愛。父母愛子女,子女愛父母,是與生俱來和不證自明的,需要的隻是發揚光大。因此,從“父慈子孝”出發,便不難做到“君仁臣忠”,天下也就祥和太平。


    情感的真實,豈是可有可無?


    可惜在魏晉兩代的政權內部,這種真實蕩然無存。權臣篡位,宗室逼宮,親人反目,骨肉相殘。曹丕與曹植和曹彰兄弟固然水火難容,司馬家族更是刀兵相見。他們不但不講親情,就連起碼的事實和道理都不講。


    晉武帝的兒子楚王司馬瑋就死不瞑目。他原本是奉皇後賈南風之命殺了汝南王司馬亮的,卻被以矯詔的罪名綁赴刑場。臨刑前,二十一歲的司馬瑋從懷裏拿出青紙詔書對監斬官說:為了國家受詔而行,竟落得這個下場!那監斬官也隻能低頭流淚,不敢仰視。[16]


    請問,此時此刻,真實在哪裏?


    誰都清楚,誰都不說。


    於是我們不難理解王戎,他其實是時代的縮影。實際上,在一個不真實的時代追求真實,這本身就是悖論。因此魏晉對核心價值的種種追求,就隻能變態畸形,充滿了糾結。王戎如此,其他人也一樣。


    比如何晏。


    [1]見《晉書·王戎傳》、《世說新語·排調》。


    [2]見《世說新語·儉嗇》。


    [3]分別見《世說新語》之《容止》、《賞譽》、《雅量》及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


    [4]見《世說新語·儉嗇》劉孝標注引《晉陽秋》及戴逵之論。


    [5]見《世說新語·惑溺》。


    [6]見《世說新語·傷逝》。《晉書·王衍傳》將此事記在王衍身上。


    [7]見《世說新語·任誕》。


    [8]見《世說新語·黜免》。


    [9]見《晉書·桓溫傳》、《世說新語·言語》。


    [10]見《世說新語·任誕》。


    [11]見《世說新語·賞譽》。


    [12]見《晉書·王述傳》、《世說新語·方正》。


    [13]見《世說新語·賞譽》。


    [14]見《晉書·謝萬傳》、《世說新語·簡傲》。


    [15]見《晉書·顧愷之傳》、《世說新語·巧藝》。


    [16]見《晉書·司馬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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