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覺著……有些對不住秦王。


    從最開始的有心算計,到現在的無心之失,雖然軍需等物已經盡快地在調撥彌補,但此前一定有很多不利的風聲傳到了梁州,隻不知秦王是否能應付。


    同時,瑞王還有些擔心自己的這位兄長。


    但他仍是不得不回京,因為就在他還在樊江剿滅水賊的時候,宮內已經秘密派人前來,原來是皇上命他盡快回京!


    雖然不敢怠慢,但瑞王竟打心裏不願意回京。


    若是這路上沒有無奇陪伴就罷了,如今有了佳人相伴左右,尤其還是這般知心知意的“知己”似的佳人,他簡直大有樂不思蜀之意,恨不得就從此不管天下事,隻跟無奇自由自在地遨遊四海五湖,不羨鴛鴦不羨仙,何等快活。


    但他又畢竟生於皇家,在京城之中的,畢竟是他無法舍棄的至親們,在邊關苦戰的,也還有他的手足。


    他終究放不下。


    宮門前,瑞王踏雪而行,正欲向內,卻偏撞見一行人慢慢地從午門口走了出來。


    他凝神看去,突然心驚:原來這躑躅而出的,竟是太子妃李氏,身後跟著幾個宮人。


    起初瑞王以為李氏是偶然不知何事而出宮,但很快他察覺不對,因為在李氏身前身後,還有些太監們,各自或搬或抬著若幹箱籠。


    這竟是個要搬家的架勢。


    瑞王雖然震驚,但很快明白了緣故。


    京內這場波瀾,早在他意料之中,隻怕太子妃也遭受了無妄之災。


    可若說太子妃一點過錯也沒有,倒也不對,畢竟她曾經有意縱容過自己的族人。


    皇帝本就是狠絕冷絕的性子,隻是因為年紀大了,很少親自決斷,同時也是有意曆練太子,故而稍微斂了鋒芒。


    其實自打趙徵歿了後,若不是看在趙斐的麵上,恐怕皇帝早就讓李氏搬出宮中了。


    如今李家陪著程家的人上躥下跳,簡直像是自投網羅,皇帝哪裏還有半分客套。


    至於為什麽此刻隻是李氏一人而沒有趙斐,則是因為皇帝事先讓人把皇太孫帶到別處,免得母子分離又哭哭啼啼鬧出若幹不痛快。


    離開了住了這麽久的皇宮,趙斐也並未陪同,李氏心中甚是淒惶。


    正在茫然無措的時候,突然看到了瑞王。


    刹那間,她盯著麵前的趙景藩,眼中慢慢地透出驚怒。


    “你……是你!你還敢回來……”李氏撇開宮女,緊走幾步,衝到瑞王身前,不由分說一掌揮出!


    瑞王身後便是費公公以及侍衛等,本來一萬個李氏也無法近身的,但是眾人偏又知道瑞王跟太子一家的關係,竟不敢輕舉妄動。


    瑞王挨了一耳光,卻並沒有因此動怒或者其他。


    他隻是微微歪了歪頭。


    此刻費公公已經忙上前:“哎喲娘娘,您這是做什麽……天大的事兒也隻管好好說嘛!怎麽能動手呢?”


    費公公雖不聰明,但很看不上李氏素來的做派,以前太子在的時候還好,太子沒了後,她竟變了個人一樣,論起糊塗來簡直跟自己不相上下。


    但費公公是自個兒清楚自己不甚聰明,至於太子妃則是糊塗而不自知。


    李氏怒道:“我便是動手了如何,有本事連我也發配邊疆,連我的頭也砍了去!”


    費公公道:“娘娘您這話……”


    趙景藩輕輕抬手,示意費公公退下。


    然後他一抖衣袖,向著李氏行禮道:“長嫂如母,哥哥雖不在了,我該越發孝順才對,隻是忠孝難以兩全,還請嫂子息怒。”


    “你說什麽?忠孝不能兩全?”李氏盯著他,譏誚道:“你是為了什麽忠,怕不是為了你自己!如今斐兒身邊的人都死的死貶的貶了,隻剩下你……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瑞王眉頭微蹙:“嫂子的確不知我在想什麽。”


    “你不過是在想你哥哥丟下的那個位子!”李氏有點聲嘶力竭。


    費公公氣不過,恨不得上前堵住她的嘴。


    瑞王卻依舊麵如霜雪,他淡淡道:“景藩若對那個位子有半分覬覦之心,叫我五雷轟頂,身如齏粉。”


    李氏猛然一愣!


    這種毒誓、他竟然……


    瑞王平靜地注視著她:“景藩若真有歹心,何必等到這會,當初哥哥在的時候,我亦能行事。”


    李氏狂怒狂悲之中,有些喪失理智,但她畢竟是知道瑞王性情的。


    半晌,她抬手捂住了臉,嗚咽著低語:“我、我到底該怎麽辦……”


    誰也沒想到,皇帝這一次竟如此不容情麵,不僅是衝在頭前的程侍郎等皇後母族的一幹人,另外連李氏的家族也沒能逃脫。


    一場雷霆之怒過後,李家氣焰全無,家族之中幾乎一半的人給流放邊關,剩下清白有限的幾個人也不許再留在京內……隻怕從此再也不成氣候。


    聽說這消息後,李氏哪裏受得了,她前去謁見皇後,豈料皇後如今也是自身難保,連程家的人還救不回來呢,豈會理她。


    李氏一去不能得到助力不說,反而給憋著一肚子驚惱憤懣的皇後跟捉到出氣筒似的,將她狠狠數落了一番,隻說此事乃是瑞王引起,虧得當初太子在的時候還跟瑞王好的什麽似的……言外之意竟是李氏沒有從那時候規勸太子打壓瑞王等等,才導致今日之禍。


    李氏家族敗落,自己也將流離失所,恐怕還將跟趙斐分開,她人還沒瘋已經算了不得。


    如今見瑞王起了誓,對上他淡然明澈一如當初的雙眼,李氏再也忍不住,悲從中來,竟放聲大哭。


    瑞王自從決定把這瘡疤揭開之時,就早料到了今日的情形,他並不為自己給太子妃責罵而難過,隻是覺著事情果然到了這地步,仿佛再沒有轉圜的機會,他最珍視的曾經就是太子這一家子,如今看來,隔閡已經是勢不可免的了。


    正在這時,卻見一道小小身影從宮門之內急匆匆地往外跑來,他邊跑邊叫道:“母妃!”


    李氏聽見這個聲音,驀地回頭,見是趙斐追了出來,一時轉泣為喜,忙轉身迎了上去:“斐兒!”


    雪地畢竟有些滑,好幾次趙斐差點摔倒,看的瑞王頗為驚心,總算母子兩人相抱一處,他才緩緩籲了口氣。


    想了想,瑞王邁步走前幾步,正聽趙斐抱著李氏,看到婦人滿臉的淚痕,便也哭道:“母妃別傷心,我會求皇爺爺許我想出宮跟母妃一起住。”


    誰知李氏雖一時失智,聽到這句卻幡然醒悟:“不,不要去求皇上,皇上留你在宮內,你就在宮內跟著皇上就是了。”


    “我不,我要跟著母妃。”趙斐叫嚷了這句,卻又看向旁邊的瑞王。


    一大一小兩個人彼此相看,趙景藩望著臉孔尚且稚嫩的趙斐,他知道,這些日子隻怕有人在趙斐耳畔吹了不少風,也許這孩子已經從心裏恨上了自己,就如同太子妃剛才所說的,趙斐恐怕也會覺著他趙景藩有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私心。


    “四叔。”終於,是趙斐喃喃叫了聲。


    瑞王微微一笑:“斐兒。”


    趙斐看看他又看看李氏,終於起身,他想了想,伸出自己的小手握住瑞王的,竟引著他往旁邊走開了數步。


    趙景藩正不知這孩子想做什麽,隻聽趙斐問道:“四叔……你真的想當太子嗎?”


    瑞王不覺著驚訝,隻是意料之中般笑了笑:“連斐兒也這麽認為嗎?”


    趙斐仰頭望著他,搖頭道:“斐兒隻是想知道四叔要的是什麽,如果四叔真的想當太子,那也很好。”


    “嗯?”瑞王詫異。


    趙斐眨了眨眼,回頭看了一眼李氏,聲音放低了些,道:“我知道說這些話母妃一定會失望,但是……但是我真的不想當什麽太子,尤其是四叔不在京內的前些日子,李家舅舅,還有那個程侍郎,他們每天都在我耳畔說一定要當太子,當皇上,一定要對他們好,連母妃也是,要我封舅舅大官做,我很煩,真的很煩,可我又不敢跟母妃說。怕讓她失望。”


    瑞王萬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麽一番話,不禁變了臉色:“斐兒……”


    “母妃又說,要是我不當太子,給別人當了去,將來我們一定活不了的,”趙斐自顧自喃喃地,卻又看向瑞王道:“四叔,你當太子吧,你要是真的當了太子,你一定會對我跟母妃好的。”


    “胡說……”瑞王忙打住他的話頭,又皺眉叮囑:“不許說這話,更加不能在皇上跟前說這些。知道嗎?”


    趙斐的眼珠烏溜溜的,眼圈有些泛紅:“可是、可是我已經跟皇爺爺說過了。”


    “什麽?”瑞王失聲,心突突跳起來:“你真的說了?皇上……怎麽回你的?”


    第182章 “哥哥”還是“妹夫”……


    麵對瑞王的詢問, 趙斐略有些緊張:“皇爺爺、他沒說什麽,隻是摸了摸我的頭。”


    見趙景藩沉默,趙斐不安地問道:“四、四叔……我做錯了嗎?你……生氣了嗎?”


    瑞王看著皇太孫有點畏縮的神態, 忙道:“不, 沒有、四叔怎會生斐兒的氣。”


    “真的嗎?”趙斐先看了看不遠處的李氏,才怯生生地說道:“四叔, 斐兒是不是很沒用?”


    說這句的時候, 小孩兒的眼中已經有淚在打轉。


    自打趙徵沒了後,李氏便把趙斐看成了唯一的指望,不僅是她,連皇後也如此。


    圍繞趙斐身邊的那些人,要麽對他無盡的諂媚奉承, 要麽對他越發嚴苛的教導要求, 他隻想跟著瑞王,偏偏不管是皇後還是李氏, 都把瑞王當作“敵人”似的防範, 竟不許趙斐多跟瑞王相處。


    這讓小孩兒心中無比苦悶。


    他不想讓李氏失望,所以讓自個兒盡量努力些,就算不喜歡, 也裝作認真在意的模樣, 隻是心中的憂煩難過,隻他自己知道。


    如今見自己最敬愛的瑞王好像也被嚇了一跳, 趙斐的心都涼了,生恐自己也讓趙景藩失了望,真成了個無一是處的孩子。


    “別胡說!”瑞王握住趙斐的肩頭:“斐兒……”


    話到嘴邊,趙景藩卻不知自己該怎麽開口。


    此刻的瑞王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大錯。


    雖然他覺著輔佐趙斐成為太子、然後繼承皇位, 才是他該做的,也隻有這樣做才會對得起死去的趙徵……


    但是他竟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趙斐的心意。


    瑞王從沒有考慮過趙斐願不願意成為太子,因為在他看來,這是天經地義之事,而且在他覺著,這樣,才是對趙斐最好的選擇。


    雖然他跟皇後以及太子妃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不同,但這種想法,三個人卻是“不謀而合”的。


    他們都沒在意、也沒詢問過趙斐,隻是自以為是的覺著是為了他好。


    定了定神,趙景藩看著孩子的雙眼,鄭重地說道:“斐兒,不管你做什麽,不管你想怎麽樣……四叔都會陪著你,在四叔心中,你永遠都是我最疼愛的斐兒,四叔也永遠都會以你為傲,聽明白了嗎?”


    聽了這兩句話,皇太孫眼中的淚再也忍不住了,淚珠撲簌簌地滑落,趙斐張手撲倒了瑞王懷中,用力地將他抱緊,嗚咽著叫道:“四叔!”


    遠處李氏看著這一幕,微怔之下,也默默地低下頭,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淚珠。


    等送著李氏帶了趙斐離開,瑞王思忖片刻,轉身進宮。


    到了皇帝寢殿,李太監笑容可掬的:“王爺總算是回來了,皇上等了好久呢。”


    瑞王點點頭:“父皇身子一向可好?”


    李公公哈腰道:“還過得去。王爺快請。”


    他今兒竟分外的殷勤,瑞王自然看得出來,但這種殷勤,隻讓瑞王心裏隱隱地有點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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