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裏有牢騷,是相當的不耐煩,鶯如靠近些,將碎銀子往她腰裏一塞,馬婆子眼角一動,嘴裏“嗯”了一聲,算是答應。


    “媽媽,行個方便。”軟語相求。


    馬婆子用圍子擦了擦手,從腰間解下一串鎖鑰,出了屋子往後頭小間裏走。


    鶯如忙跟上,馬婆子撂了鎖,屋子裏頭瓦罐器皿等都按個擺在架子上,哪裏就缺了?


    鶯如自然不聲響,見拐角裏頭的直欞架格裏頭擺著好幾個藥銱子,自己過去撿了個小巧的,雙手捧著出來。


    “還得問媽媽借個爐火。”


    “這東西都是各屋裏頭自己煎的,難不成還要給你看著火候?”馬婆子指了指外頭的一簍炭,又揚聲問了外間的粗使婆子,“東院屋裏那個藥爐子還丟在外頭麽?”


    “還在廊子上頭呢,姨娘屋裏丟出來也沒見再擺回去。”


    “你們一道去挪給她。”


    鶯如見事情一並安排妥帖,一樁心事定下,自然高興,再三謝過,就跟著兩個婆子一齊走了。


    她們主仆二人才進府不久,人麵自然不熟,府裏東西南北也繞不清楚,從西南角搬到東邊來,更是來不及打聽,兩個婆子腳下快,從廚房裏頭出來,繞過一個敞闊的花廳,穿廊下階,就一直貼著東北角的圍牆邊上走,外頭街麵上人聲囔囔,前頭又進了一院,左右回廊中間是一座小樓,樓外頭都是翹卷葉幹巴巴的梅樹,還未入伏就先蔫耷起來,牆根底下擺了一個耳柄的長柱爐子,同那院裏的兩個粗使婆子招呼過,就將爐子抬了回去。


    這裏雖不是冬苑,但收拾妥當還算幹淨,取新水入了藥,藥銱子過了火,煎熬半晌,一時滿室藥香,尚月蓉在榻幾上支頤養神,鶯如端了一張矮杌看著火候,爐子上頭有著嗶嗶剝剝的輕響,忙活了好些時日,合扉人靜,忽有愜意之感,總算連心裏都有些鬆泛。


    這一鬆泛眼皮子有些沉,迷迷蒙蒙,不免犯了瞌睡。


    “吱呀”一聲,


    門突然開了。


    鶯如驟然一個激靈,眯著眼往外一瞧,外頭是三個人影子,待瞧仔細了,是一個姑娘領著兩個婆子。


    不知如何稱呼,鶯如先站起來,“何事?”


    中間站著的擦了粉,長長的睫毛掀了掀,黑溜溜的眼珠子四下一顧,眼睛裏有一股子凶氣,最後巴巴地盯著鶯如跟前的藥爐子。


    指了指那爐子,也不顧屋裏的人,她使喚了兩個婆子,“拿走!”聲音倒是脆,調子卻狠戾。


    兩婆子唯命是從,攥了袖提起那耳柄連同上頭的藥銱子一齊端了,立馬就往外頭走。


    鶯如急了,她不知是何情形,隻是這一日的忙活就為了這銱子藥,怎能這麽輕易讓人抬去?


    她追出了屋,銱蓋子露了隙,藥湯子的熱氣上來,氤氳隨著一路飄蕩。


    她猛地從兩個婆子中間抓住那銱柄,雖不過火,卻是極燙的,銱子沉,拿不住手,忽剌巴地脫出手去。


    隻聽“哐”一記,藥銱子砸在磚地上。


    前頭的姑娘“啊”地跳了起來。


    湯藥在轉地上烙了一道印,像夏日夕陽裏頭被拉長的矮鬆影,邊上差差不齊,。


    那姑娘著了褲,繡雲的褲腳一撈,白酥酥的腿肚子上間隔著一串紅,腳踝上頭起了一溜燎泡,她下了腰瞧了一眼,又抬眼瞧了鶯如。


    她目光膠在鶯如麵上,一步一步走過來,那眼裏迸射出來的光好似要將她生吞活剝一般。


    鶯如剛想開口,一個巴掌猛地掃過來。


    這一巴掌不覺疼,鶯如嘴角不自覺得抽了兩下,隻是腦仁裏頭猛地一懵,呆呆地站住了,就在這時,又一巴掌追上來,打在了顳額,半邊臉有些火辣,眼裏望出去蒙蒙的,恍惚間發覺那手又抬起來,鶯如捧著臉就往廊子外頭縮。


    這一縮,縮在了一個單薄的懷裏頭。


    尚月蓉兩手捂著她的臉,將她護在襟口處。


    尚月蓉直瞪著來人,“你是何人?怎可這樣動手?”


    一旁婆子嚷道,“這丫頭咋呼,燙著姨奶奶房裏的萱香姑娘。”


    “嘶!”萱香一皺眉,又撩起來瞧一瞧,那燎泡密密麻麻,似比剛才更圓滾了,這燙的東西不易祛,她自負容色,更怒上來。


    尚月蓉她有些忌諱,於是扯了那丫頭的發髻,猛地往階下拽,一時兩人鬆脫開,就直拽著鶯如往院裏頭拉。


    院子裏頭的仆婦們都湊了過來,還有招呼別人來看的,隻半刻間,廊子底下聚滿了人,都遠遠地瞧著。


    尚月蓉是小姐,悍潑的行徑拿不出手,見她們將鶯如裹在裏頭,情急不已,又見眾人亂槽槽地在一旁指指點點,顛簸流離之景接踵而來,想自己今日情形,自歎命數多舛,一時萬念俱灰。


    鶯如吃痛,但邊上有兩個婆子幫襯,她掙紮不動,萱香按著她的腦袋,又是幾個巴掌對著臉上砸下來,啪啪幾下打得又快又猛。


    “都在做什麽?夫人來了,還不撂開!”


    這鉗製的力道都撤去,疼漸漸地清晰起來,鶯如的眼珠子被打得又酸又麻,睜開有些晃晃,道上來了好些人,丫頭婆子簇擁著前頭一個,她眯著眼睛費力地瞧著。


    就這幾步間,那動手的都各自退開,邊上吱吱呀呀瞧熱鬧的也都靜下來,樹上的錦鴝撲了幾下棕羽,唧唧兩聲就收住了。


    王溪正在屋裏預備端陽節裏的帖子,順天府丞薦了膠州的一個唱班子,唱的是走馬的“小調”,因原是同鄉,就帶到了京裏,裏頭有個女聲,說是“聞者落淚”,極為動聽,正要派人去請,外頭突然來人尋管家婆子,才知道東院裏唱了這麽一出。


    丁瑞家的指著萱香一夥,“這般沒有規矩,豈不是要反了?”


    王溪剛剛才站定,萱香就先上前,她適才那辣手的模樣是現在眼裏,這時候沒了往日的裝腔作勢,隻一味哭告:“夫人,夫人替我做主,她,”她指著一旁的鶯如,“她們拿了滾沸的藥湯子燙我。”


    王溪看了邊上,尚月蓉主仆二人相依著,鶯如扶開主子,咬牙瞪眼,“好沒臉,這當麵鑼,對麵鼓,竟然也能這樣顛倒是非。”她用手掌抹一抹腫撲撲的臉,恨聲道,“你不分青紅皂白,進來就搶東西,還要賴人!”


    “搶東西?那原是我們的。”


    “什麽話不能好好說?你們仗著人多,這樣欺負人!”


    “夫人麵前,都是什麽東西,竟還敢拌嘴!”


    丁瑞家的一聲嗬斥,兩個人都住了嘴。


    王溪自然不作理會,她淡淡地喚了一聲,“李媽媽,房媽媽。”


    她們兩人是專管丫頭婆子的,聽這一聲喚,忙惴惴地從後頭繞過來。


    “夫人。”


    “這些人的規矩可都教導過?”


    “回夫人的話,這是自然。”


    “既然如此,釀到這個地步,”王溪故意頓了一頓,“就是明知故犯了。”


    這不論始作俑者是誰,總是要擔待的人出來應,兩位媽媽一聽王溪話裏這個“釀”字,知道脫不了幹係,李媽媽是專管丫頭做事的,平日裏頭拿了些好處,自己就先心虛起來:“回夫人,姨奶奶房裏的人來了不久,規矩雖都做了,但到底生疏,”她給杵在那裏的萱香遞了一個眼色,繼而又道,“不過鬧成這樣想來是有什麽緣故。”


    “夫人!”萱香腦筋也很快,“啪”地一聲跪在地上,霎時迸出幾滴淚來,仿佛極委屈地指著鶯如哭道,“夫人!今兒我們奶奶吃罷飯要熬參吃,屋外頭的藥爐子尋不見了,問了好半天竟是她悄沒聲地拿了去,我上她屋裏來討,話還沒出口,就拿滾湯子燙我!我氣不過才拉扯了幾下。”萱香又將那燎泡重露了出來,指了指廊上的磚地,“那裏還留著印,都是證。”


    “好沒臉!”鶯如見她惡人先告狀,於是她極快地看了一眼王溪,也跪下來,“回夫人,我和小姐在屋裏好好的,她突然闖進來,二話沒說讓人端了爐子就走,我失手碰倒了藥銱子,她就動起手來,要說拿證,隻瞧我臉上就成!”


    “沒規矩的丫頭,”李媽媽發了一句狠,“小姐在老夫人跟前安樂著呢,哪裏來的‘小姐’!混唚什麽?!”


    話裏給人捏住了把柄,鶯如一時氣短,接不上話來。


    王溪擱半天沒再說話,隻是瞧了一眼眾人麵上,李媽媽這裏正納悶,抬頭同當家主母接了眼,沒來由得心裏一沉,忙也跪下,“小的多嘴了。”


    王溪沒有叫她起來,依舊緘默不語。


    天氣雖不熱,眾人背上都起了一層汗膩,一個個低著頭,垂著手,插蠟燭似的凝在地上。


    “事情我聽明白了,你們雖各執一詞,隻是在府上動手,終究亂了規矩。”周圍相當安靜,王溪得聲音聽得格外清晰,“丁媽媽,照往日裏的例,都是如何辦?”


    丁瑞家的向來從夫,也是很重夫人的,她恭敬地出來執禮,聲音很利落,特意抬高了向眾人,“府裏雖然寬柔,這上頭從不含糊,照例鬧成這樣,逐出府去也不算過。”


    王溪左右一顧,淡道,“規矩一鬆,就怕今後不好服人。”


    這話落到萱香耳朵裏,立馬轟了魂魄,膝行兩步,“夫人,奴婢冤枉,隻求夫人看在姨奶奶的麵上。”


    這話裏多少有“打狗也要看主人”的威脅,王溪暼了一眼站在眾人身後的阿蘭,見她同梅村兩人在後麵幹著急,麵上大有戒慎恐懼之態,卻沒有上前來說話。


    “夫人!”


    邊上忽聽得一聲喚。


    王溪轉過頭去。


    尚月蓉穿了一件餘白的扣領長袍,走上兩步,扶起地上的鶯如,她麵上平靜,眸中卻有寒意,行至跟前,沒有隨眾跪下,隻緩緩屈膝一禮。


    “夫人貴重,與奴婢有雲泥之別,本不應僭越,隻求夫人聽奴婢一言。”


    那調子清冷如霜,聽起來寒津津的,眾人不免都瞄了一眼。


    王溪微一頜首,“你說。”


    “今日之事,有人存心冤枉,奴婢二人也不願再辯,是非曲直,自在人心,隻信齊府素有寬仁待下之名,定會有一個公道。奴婢適才聽夫人之言,想來‘服人’二字最重心服,若有冤屈不察,就此逐出府去,奴婢隻怕有違夫人治家之願。”


    她咬了“奴婢”二字,卻絲毫沒有“底下人”的謹小慎微,惶悚應對,仿佛這隻是一個稱謂,同身份並不相幹。


    第28章 開腔


    王溪注意到她手上絞緊了的絹子,又見她麵龐上的神態,想來一個人性情再變,根底裏的東西入在骨髓裏頭,抹也抹不掉,她這番話說得看似鋒利,實則有些稚嫩,這越是掩飾,越見患得患失,王溪自己也是有如此“故作老練”的辰光,觀人及己,不由得浮上一絲笑。


    “我何時說要將她們逐出去?”


    尚月蓉聽了這話一愣,又見王溪麵上是一派從從容容,察覺適才有自亂陣腳的矍然,雙眉一蹙,麵色微微紫脹,低著頭不再說話。


    “李媽媽,房媽媽。”


    “夫人。”


    王溪斂了笑,端了些架子慢條斯理地對著二人,“既是入府不久,這一遭就先記著,你們二人日後再辛苦些,將這裏頭的規矩都講明白了。念是初犯,就先各賞二十板子,也給大家提個醒。”


    兩人將她的話嚼了嚼味道,就知道這不是商量的語氣,連忙磕頭應承。


    這確是一番盤馬彎刀的做作,刀刃亮出來,刀背砸一記,便不覺得疼了,隻是萱香尤嫌太重,哭聲頓時嗆出來。


    鶯如橫了她一眼,她此時麵頰同時節裏的榴花一般顏色,她也不遮著,神情有些決然,她跪伏下,大聲道,“奴婢謝夫人。”


    萱香頓住了哭,斜了一眼,這對家是認了,她一人是掀不起風浪來,一下子軟到在地。


    兩個媽媽四下裏召喚婆子,將兩人拉起來帶走,既事已告闋,王溪擺擺手,示意都散了,同菖蒲等人往西院裏頭回。


    避著日頭,挨著前簷底下灰白磚麵的清水牆走,菖蒲一邊扶著她主子,一邊腳底下稍帶快了些,見同後頭的隔得遠了,壓低聲道,“夫人,我這心裏有些顧忌。”


    王溪知道她心裏所想,卻不以為然,隻答了三個字,“他不會。”


    菖蒲很納悶,她有些疑惑,繼而又開口,“她如今在跟前,哭哭啼啼的,即便她不說,那也同說了別無二致。我是擔心老爺心裏擱不下,反因這事同恁生了嫌隙,這可如何是好?“王溪低頭一哂,“我說的便是你老爺。”


    這還未到端陽,天氣就有些熱,用湘西春天裏製的寶尖炒了一盤玉蘭片,又用古丈的銀耳同金針入了湯,都是不是油膩的東西,同菖蒲兩人坐在裏間吃了,丁瑞家的從外頭過來要回事兒,見房裏正擺飯,她不慌不忙,就親自先來服侍。


    王溪向來細嚼慢咽,擱了筷子,也不擺主子的譜,“媽媽有事但說無妨。”


    丁瑞家的“哎”了一聲,在邊上站定,“那兩頭的板子賞過了,都是沒下重手的板子,新來的那個倒是沒吭聲,隻聞梅軒那個哭天搶地的。”


    王溪點點頭,不做道理,飯罷商量端陽節後的戲酒,待交了戌正,卻來了一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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