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士坦斯比希拉克略更難。


    新皇帝是在文成公主進藏那年(公元641年,大唐貞觀十五年)開始執政的。這時,帝國的領土早在阿拉伯人的鐵蹄下一片片淪喪。從波斯人那裏收複失地僅僅六年,忠於安拉的穆斯林軍隊就殺聲震天地衝了過來。耶路撒冷和敘利亞相繼淪陷,被俘的帝國長官甚至還被縫進了死駱駝中。


    阿拉伯人的迅速崛起是下一章要講的事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沒有讓人左右為難的基督。作為嚴格的一神教,伊斯蘭明確宣稱先知穆罕默德是人不是神。唯一的神是安拉,穆罕默德隻是安拉的使者。因此,穆斯林並不會去爭論先知究竟有兩種本性還是隻有一種。也因此,他們可以一心一意秉承安拉的意旨做自己該做的事情。


    希拉克略卻隻能徒呼奈何地聽任教士們唇槍舌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國土次第淪入敵手。他去世後九個月,亞曆山大城也向穆斯林軍隊舉起了降旗。那可是拜占庭最富庶的商業中心,希臘文化的重鎮和基督教世界的首府啊!


    帝國到了這步田地,教士們卻還在那裏不識大體地喋喋不休,這實在讓皇帝陛下寒心和惱怒。公元648年,已經即位七年的君士坦斯發布詔令,禁止再討論基督的本性和意誌問題,違者將受到體罰、監禁甚至流放。


    君士坦斯的這一決定多半是想釜底抽薪,沒想到實際效果卻是火上澆油。詔令發布第二年,羅馬教省和西部地區就反了,而且帶頭人就是教皇馬丁一世(martin 1)。


    這當然很嚴重。


    我們知道,基督教是有著嚴密組織機構的。他們的教務行政區叫教區,大的教區叫教省。教區的主管叫主教,教省的叫大主教,首都或大都會的叫都主教,最高級別的叫宗主教(patriarch,東正教稱為牧首)。所謂教皇,其實就是羅馬城主教、羅馬教省都主教和西部地區宗主教。


    羅馬主教當然不是唯一的宗主教,卻因為西羅馬皇帝瓦倫丁尼安三世(valentinianus 3)的一紙文書而得以自封為教會最高首腦,以後又被西方教會逐漸接受為普世最高主教,因此稱為papa(父親),漢譯教皇。[2]


    不過,當時的羅馬教皇雖然由選舉產生,依照慣例卻仍然需要羅馬皇帝認可,哪怕這羅馬其實是拜占庭。然而在公元649年,也就是君士坦斯發布詔令的第二年,羅馬城的神職人員公然罔顧東羅馬皇帝的權威,自說自話地就讓馬丁接手了去世教皇的職務,並開始行使職權。


    馬丁也當仁不讓,三個月後便召開了主教會議。105名來自意大利、西西裏和非洲的主教齊聚一堂,共同聲討並譴責一性派和一誌論。馬丁讓人把會議情形畫成了壁畫,還給君士坦斯寫了一封公開信。當然,他也沒有忘記將決議呈送皇帝陛下禦覽,並同時將其副本傳遍全國。


    拜占庭索利多金幣,直徑20毫米,厚1毫米,重4.37克。正麵為君士坦斯二世像。這位流放了教皇的拜占庭皇帝,數年後又下令處死同胞兄弟狄奧多西,就此眾叛親離。君士坦斯被暗殺後,他的兒子君士坦丁四世即位。


    顯然,這無異於挑釁,甚至攤牌。


    這時的君士坦斯還不到二十歲,正是血氣方剛。因此盡管馬丁在信中表達了對帝國元首的忠誠,年輕的陛下仍然怒不可遏。在經曆了一係列噩夢般的折騰後,躺在病床上的教皇還是被蠻不講理的武夫們押解到君士坦丁堡,並在單獨監禁三個月後被送上了帝國法庭的被告席。


    罪名卻是叛國。


    教皇坦然地麵對審判。他甚至建議證人們在出庭時不必宣誓說真話,這樣就可以毫無顧忌地信口開河。他也讚揚了操辦此事的人。他們是那樣地敬業和專業,以至於每個程序都中規中矩,顯然經過了認真和有效的排練。


    走完法定程序之後,教皇被帶到宮中的庭院,剝去法衣接受鞭撻。年輕的皇帝在陽台上觀看了全過程,然後將死刑判決改為流放。武則天被立為皇後那年,也就是公元655年的9月,前教皇死在了黑海以北的克裏米亞(crimea),那地方對於曾經的文明中心羅馬來說真可謂地老天荒。


    馬丁在流放地隻存活了兩年,他當然沒有看到君士坦斯最後的下場。此君在高句麗滅亡那年(668)被臣屬謀殺在浴室裏,距離他流放馬丁是十五年。


    但,作為背上叛國罪名的殉道者,馬丁卻看到了世態的炎涼。他的職位很快就被拜占庭皇帝可以接受的人繼承,原先跟他並肩作戰的主教們也不再關心他的痛癢,仿佛他早已在地球上消失。據馬丁自己在臨終前說,那些人把他遺忘得如此徹底,以至於根本就不想知道他現在是死是活。


    孤獨的馬丁隻好孤獨地死去。


    很難譴責主教們的冷漠無情。畢竟,馬丁可以赴死,教會卻要存活。這就不能跟君士坦丁堡弄得太僵,同時又必須保持羅馬的獨立性和權威性,這樣的平衡木並不好走。


    因此,當君士坦斯決意置馬丁於死地,甚至不惜誣陷他勾結阿拉伯人時,羅馬教會便不得不做出讓步。這不僅因為他們在名義上還是拜占庭帝國的臣民,也因為基督教世界已經四分五裂,東方教會並不跟他們同心同德。


    事實上,當時的宗主教有五個,排名為羅馬、君士坦丁堡、亞曆山大裏亞、安提阿(antioch)和耶路撒冷,後麵四個宗主教的轄區都在東方——小亞細亞、埃及、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盡管東方四大教區之間也有意見分歧,但在文化傳統等方麵與西方更有隔閡,這不能不讓羅馬感到壓力。[3]


    與君士坦丁堡,矛盾就更多。


    其實,自從遷都以後,羅馬與君士坦丁堡的關係就一直非常微妙,而且這種微妙跟唐代的長安和洛陽不同。洛陽隻是陪都,羅馬卻是廢都。這個曾經的世界中心已經由百萬人口的國際化大都市,淪落為隻有幾萬人的小城,而且飽受摧殘和蹂躪。它那往日的輝煌都被埋在了廢墟之中,隻剩下無數的冤魂在暗夜呻吟,在天空徘徊。


    幸虧還有教會。


    的確,西羅馬帝國滅亡後,羅馬城的威望、秩序甚至市民的生存,都隻能靠教會來維持。教皇實際上承擔了羅馬皇帝的責任,遠在天邊的皇帝則既派不出一兵一卒,又掏不出一分一厘。那麽請問,他又憑什麽對羅馬指手畫腳?


    顯然,曾經的文明中心羅馬雖然自知再也無法成為帝國的政治首都,卻不能不力保宗教首都的地位。而且在羅馬主教看來,他們作為耶穌大弟子聖彼得的繼承人,原本就應該享有這樣的崇高地位和絕對權威。[4]


    相反,東部教會則始終處於拜占庭皇帝的控製之下。這些君主原本是俗人,卻居然主持召開宗教會議,任命主教和懲罰教士。如此將教俗兩界的權力集於一身,本身就讓人無法容忍。如果他還要自命為上帝的代言人,讓君士坦丁堡取代羅馬的地位,那就更不能接受。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這是耶穌基督的教導,也是羅馬的底線。[5]


    羅馬必須說不,也有資格說不。


    也許,這就是馬丁要惹是生非的原因。換句話說,羅馬教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地感到,絕不能把對教義的解釋權讓渡給拜占庭皇帝,更必須用三位一體的正統觀念來統一基督教世界的思想和信仰,非如此不能捍衛教會的、同時也是上帝的權威和尊嚴。


    因此,盡管這一次羅馬教會在人事上做了讓步,但教權與皇權之爭不會停止,西部和東部則終有一別。也因此,當拜占庭皇帝再一次粗暴幹預宗教事務,試圖將自己的主張強加於人時,新的風暴就會掀起。


    [2]公元445年,羅馬主教利奧一世(leo1)由於在“上帝之鞭”阿提拉手中拯救了羅馬城,因此讓西羅馬皇帝瓦倫丁尼發布了授予羅馬主教特權的詔令,曆史上一般以此作為教皇之始。


    [3]以上排名根據《第四次拉特蘭會議決議》,請參看劉新利《基督教曆史十二講》。但也有人認為阿提拉排名第二,亞曆山大裏亞排名第三,請參看王美秀等《基督教史》。


    [4]羅馬教皇居五大宗主教之首,一個重要的理由就在於他們是聖彼得的傳人,而聖彼得則在十二使徒中排名第一。


    [5]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見《聖經·新約·馬太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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