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榮靖死在了杜榛前頭,杜榛並未續弦,他辭世之後,人們在他的書房中發現了上千首悼念亡妻的詩歌以及一幅繪著榮靖生前麵容的畫像。


    那幅畫藝術價值頗高,在蘇徽那個年代被拍賣出了八位數的天價,至於杜榛寫下的悼亡詩,有不少還編入了教材之中,中學生必背。


    因此在電視劇、遊戲、動漫、小說中,杜榛總是一個深情、儒雅的文藝青年形象。而現在嘉禾描述的杜榛……卻是個仗勢欺人的膏粱子弟。


    如果有機會回到二十三世紀,他一定要告訴自己那個站榛榮的師姐,醒醒,別做夢了,你的cp是假的——蘇徽胡思亂想道。


    “雲喬,你說爹爹會怎樣處罰杜家?”嘉禾還在擔心這件事。


    蘇徽回憶了下,《夏史》中在韓國公杜雍列傳的確記載過長業二十年四月間發生的這場禍事,但隻有短短一句,輕描淡寫的說,杜雍因為對晚輩約束不力,觸怒夏太.祖。


    至於怎麽約束不力的,記載不祥,正史之外,野史對其的記載也是一筆帶過,因為這件事情並不重要——至少跟即將發生的事情比起來,一點也不重要。


    想起之後的那件風波,蘇徽心情沉重了些許,嘉禾正望著他,眼睛亮晶晶的。


    可他沒有辦法安慰她,他隻能鄭重的告訴這個孩子,“人活在這世上一定會遇到很多不如意的事情,身份再高貴的人,也不可能永遠一帆風順。”


    “嗯,我知道。”嘉禾點頭。


    她今後還有很多坎坷需要麵對,他希望她能夠堅強的走下去。雖然知道她注定會死在二十五歲的某個深夜,可……


    蘇徽悄悄歎了口氣。


    嘉禾好奇的盯著他,她第一次發現,她看不懂這個宦官的眼神,他的心裏好像藏著很多的事情,眼眸深得像是井。


    次日清晨,杜雍前去奉天殿向皇帝請罪。


    與此同時,嘉禾也收到消息,那個被杜榛拋下高樓的說書先生總算救了過來,昨日午夜睜開了眼睛。


    昨日回到宮中之後,嘉禾便命人去請了禦醫,命令他們去救治那個重傷的說書人。雖然不滿這人隨意編排榮靖的故事,但如果他死了,杜榛的罪名會加重,惡意傷人和惡意殺人終究還是有區別的,杜榛罪重,對杜皇後沒好處。


    那人既然救回來了,嘉禾也就稍稍放寬了心。


    這時,懷孕了的趙賢妃來到了奉天殿前。


    她不是為了見皇帝,她就隻是遙遙站在遠處,注視著杜雍的身影。


    “娘娘……”她身邊的侍女不知道她來這裏是要做什麽,“您身體要緊,咱們還是別在這裏吹冷風了吧。”


    “怕什麽。來這裏看一看韓國公狼狽的模樣也是好的。”


    宮女不敢再勸,賢妃平日裏看起來總溫溫柔柔極好說話的模樣,但實際上最是固執。


    “堂堂國公,狼狽至此,真是好笑。”賢妃看起來好像真的很開心,身邊的宮女都不能理解她這份愉悅從何而來。


    笑著笑著,她忽然又變了臉色,狠狠啐了一口,“呸,這種東西也配封國公,不過是一介商戶、市井屠狗之輩,忝居廟堂之上已是三生有幸,竟然還敢如此猖狂。真讓人恨不得將他那身華服扒下來,將他整個人丟進豬圈馬棚之中……連帶著他那個卑賤無德的妹妹一起。”


    她的話語壓得很低很低,但身旁站著的宮女已然是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即便聽清楚了,宮女也還是繼續低著頭,半點反應也沒有。


    因為她已經習慣了。跟隨賢妃多年,她知道這個外表看上去無比溫和優雅的女人私底下暴躁、易怒,而這世上除了皇帝和她的伯父趙崎,任誰都有可能被她咒罵,用極盡惡毒的言語。


    這時的賢妃不再是名門出身的閨秀、端莊賢淑的後妃,倒像是一個粗俗的寒門農婦。


    想到這裏,宮女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寒噤,既為自己對賢妃的不敬而感到羞愧惶恐,又對賢妃本人深深的恐懼著。


    而這時賢妃卻又平靜了下來,猙獰的眉目舒展。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微笑,用歡快的語氣輕輕說道:“杜氏滿門都可鄙可惡,不過好在上蒼有眼,他們得意不了多久了。”


    她站在風口處,任勁風從她身側流動,拂亂她抹了蘭花油的鬢發,吹得滿頭珠翠叮叮當當作響。她在等待著什麽,不等到她想要的結果,她不會回去。


    文華殿方向,有一不起眼的青袍宦官匆匆跑來,送上了一封有吏部尚書趙崎書就的信箋。


    “伯父果然動手了。”賢妃喃喃,笑得更加開心。


    第17章 、


    “你知道我最厭惡的是什麽嗎?”嘉禾向蘇徽提了這樣一個問題。


    後者忍著笑,一麵給她磨墨,一麵回答:“公主最厭惡的,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嘉禾長長歎了口氣,“你知道就好。”


    每日辰時至午時,是嘉禾在宮內女夫子的指導下進學之時。


    貪玩厭學是古往今來所有青少年的通病,十二三歲的人誰不喜歡窗外五彩斑斕的世界?


    女夫子教完了今日的內容後告退。剩下來的時間是讓嘉禾將今日所學工工整整的在紙上抄上三四遍。一則鞏固記憶,二則鍛煉書法,還能順帶磨煉小女孩的耐心。


    嘉禾對於這樣的功課向來是深惡痛絕。


    “雲喬,你也是讀過書的吧。你當年讀書時,也像我這樣麽?”


    蘇徽在嘉禾身邊扮演的角色是個貧苦出身不得不入宮為奴的宦官,但有一次嘉禾來到蘇徽的房間找他,發現了蘇徽收在房中的書籍。


    那些書的內容多樣,從經史子集到農書醫書,應有盡有,甚至還包括不少民間誌怪小說。蘇徽隻好承認自己早年讀過書能識字。


    “我讀書的時候……”嘉禾這個問題讓蘇徽出神了一會,他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時期,他和嘉禾一般大的時候在做什麽呢?哦,自然也是在讀書。


    他的過往沒有什麽好值得回憶的,因為實在是過於單調。四歲開始他的母親便按照嚴格苛刻的計劃培養他,從他幼年時至現在,他都一直埋首在書籍之中。


    他沒有厭學過,因為他早就習慣無止境的學習。在高強度的培育計劃下,他的性格嚴謹而又冷淡,沒有什麽讓他討厭,也沒有什麽能提起他的興趣。


    直到十四歲的時候,他第一次和母親產生分歧。那時他已經全部完成了高中課程,他的母親有意讓他前去從政,為他報了相關的大學,他會在那裏進修政治與法律,而後按照她為他鋪設好的路徑一步步走入政壇。


    但蘇徽做出了相反的選擇,為此他和他的母親之間爆發了爭執——說是爭執或許不大準確,因為他們母子都是理智冷靜的人,與其說是吵架,不如說是冷戰,但說是冷戰卻也不大準確。冷戰的時候他們互不交流,可往日他們之間也很少交流。


    蘇徽在閱讀了大量心理學和社會學書籍之後,意識到了母親教育方式的畸形,以及他本人人格的不完善。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身上似乎罩著一個透明的罩子,他和世界上其他的人都被這個玻璃罩給隔住了。他在罩子裏漠然看著別人的悲喜,但所有的故事都與他無關。


    突破口在他十八歲時,在惠敏帝的遺骸跨越百年出現在他的麵前的時候,他能感到心頭忽然悸動。


    他選擇豁出性命來參加時空跳躍的試驗。一方麵是因為他感受不到對死亡的恐懼,另一方麵是因為這份悸動在促使他冒險。


    來到夏朝之後,他仍然無法理解大部分的情感,可他在認真觀察嘉禾的同時,漸漸學會了理解這個小姑娘的情緒。


    “公主還煩惱韓國公的事情?”他猜測道。


    “是。舅父在奉天殿前跪了好幾個時辰,而後被爹爹勸回去了。娘娘往奉天殿跑了幾次,回來之後什麽人都不見,我很擔心她。”


    “其實這件事情,並不算什麽大事。”嘉禾用手肘撐著楠木書案,緩緩說道:“我年紀小的時候,常聽說勳貴子弟在京中惹是生非。但那時爹爹不但對功勳貴胄的驕橫視而不見,反而加倍的給予賞賜和恩寵。他們別說殺幾個無辜的平民百姓了,什麽事都幹得出來。”


    “所以杜榛難免也養成了那樣的性格。”蘇徽若有所思的點頭。


    “他過去亂來也就罷了,可現在爹爹正好打算對付勳貴,他簡直是趕著將把柄送到了爹爹手裏,讓爹爹去處置韓國公府和娘娘。”


    年幼的女孩眉眼稚氣無辜,在談及表兄的惡行時,聲調是冷冰冰的,全然沒有對被害人的同情。這也是時代所造成的局限了。嘉禾生活的這個年代,人人平等的觀念還未曾深入人心。


    “杜家表兄是什麽性情我不甚了解,但他應該不是蠢人。為何會在這樣一個時候胡來?”


    “你不是說他當時喝醉了麽?”蘇徽提醒。


    “這倒是。可……”嘉禾遲疑了一下。她現在年紀還小,但她父親的多疑她顯然遺傳了不少。杜榛因為極度厭惡榮靖,又喝醉了酒,所以喪失理智公然殺人,這個解釋說得通,然而嘉禾暫時無法接受。


    就在這時門外有宮女趕了過來。


    出事之後,嘉禾便命人去盯緊奉天殿和前朝,以便自己能夠盡快的了解一些重要的事情。


    “怎麽了?”嘉禾站了起來。


    讓嘉禾送了一口氣的是,那宮女趕來時臉上帶著喜色,看樣子發生的不是壞事。


    她告訴嘉禾,韓國公這一次應該能夠轉危為安,因為朝堂之中有大批官僚上書為韓國公求情,皇帝一定會被說服。


    在聽到這句話的第一時間,嘉禾也是微笑,然而一笑之後,她表情凝固住了。


    同時意識到不妙的,還有皇後。


    “去奉天殿。”她顧不得別的,第一反應是趕緊去見自己的丈夫。否則她怕自己義兄的性命可能就要保不住了。


    皇帝想要殺死某個人的時候,往往多得是各種各樣的辦法。他可能會為某人編織罪名,再名正言順的賜死;也可能是命錦衣衛悄無聲息的暗殺;還有可能什麽都不做,僅僅遞個暗示,命那人自盡便是。


    奉天殿的宦官在見到杜皇後時並沒有驚訝,早有預料的站在殿門前,對杜皇後說:“陛下正在處理要事,不見人。”


    杜皇後斜睨宦官一眼,“連我也不見麽?”


    “這……娘娘還是去休息吧。”


    如果再年輕幾歲,杜皇後會直接闖進奉天殿內。


    現在她沉默的站在了奉天殿前,一動不動。


    “皇後娘娘,您這是何苦……”宦官不安的勸她。


    杜皇後沒有理會,太陽越來越毒辣,一分分的往西移動,屋簷無法阻攔住全部的陽光,杜皇後站在太陽下越發的吃不消。她晃了幾下,可還是站穩了。


    終於,奉天殿的大門從內打開。貼身侍奉皇帝的宦官從門內走出,對杜皇後說:“陛下請娘娘進去。”


    第18章 、


    杜皇後快步走入殿內,之前在太陽下曬得狠了,她的腳步踉踉蹌蹌的,帶著頭上的珠翠叮叮當當亂響。


    奉天殿內鋪著柔軟的紅線毯,走在毯上如同踩在雲端,龍涎香的氣息無處不在,繚繞在鼻端,甜香如夢似幻。


    杜皇後走在奉天殿內,忽然無端的萌生了一股驚惶。從前窮苦的時候,日日期盼著能飛黃騰達,如今登上了人世最高貴的地方,她有時候卻又覺得,還不如重新回到那座破舊的小棚屋內,繼續做乞兒。


    當然,這些想法隻是在她腦內一閃而過,她不會說出口。身上華服過於沉重,她拖曳著長裙往前,腳步愈發的艱難,就在她即將摔倒的那一刻,有人及時扶住了她。


    那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夏朝當今天子。


    帝後二人對視片刻,片刻之後皇帝鬆開了手,皇後鄭重的朝他下拜行禮。


    “皇後今日來見朕,所為何事?”皇帝俯視著自己的妻子,問道。


    “陛下,妾身自然是為了營救兄長而來。”


    皇帝轉身往殿內走,同時比了個手勢,示意宦官將皇後扶起,“你這是何苦?”這話他是在問皇後。


    皇後與杜榛是什麽關係,皇帝心裏也清楚。


    “陛下,兄長他雖教子不嚴,但心中始終是忠於陛下的。”杜皇後跟上皇帝的腳步,咬重了“兄長”二字的音節。


    皇帝瞥了杜後一眼,這一眼意味不明。


    “就連你也在為他求情。”皇帝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都說天子是孤家寡人,朕原以為就算朕是孤家寡人,身邊至少也還有皇後陪著的。”


    他們都是孤兒,在這世上都無依無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教科書中的朕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渲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渲洇並收藏教科書中的朕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