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大殿深處之後,杜後示意宮人們暫且退下,對皇帝說道:“妾清楚陛下心中顧忌什麽。可是陛下,阿兄他的性子您也清楚。他不過是一商人耳,商人重利,他眼下是皇親國戚,他的尊榮都是陛下恩賜的,若陛下有什麽不好的,他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去?”


    “當然,妾身也是與陛下站在一起的。”杜皇後又說道:“若杜雍真有什麽不利於陛下的舉動,妾身第一個饒不了他。可是現在,陛下,現在杜雍對陛下來說尚有用處,縱然是許多事情他做得不夠好,惹惱了陛下,陛下隻需小懲大誡即可,真正值得陛下勞神勞心的,是另外一批人。若陛下在這時處置了杜雍,一則過早的浪費了精力,二則容易使剩下那些忠於陛下的人寒心。妾身以為如此不妥,故而冒死前來勸諫陛下。今日妾身非為己身之榮華富貴而來,是為陛下江山基業永固而來。”


    杜皇後是曆經過戰亂的女人,早年皇帝出征在外,她以女子之身協助鎮守後方。天下群雄割據,她亦曾數度穿行於箭雨之中縱橫各方英豪。而今就算是年紀大了,過往的氣概消散不少,也不是那等遇事隻會啼哭撒潑的婦人。


    皇帝之所以想要對功臣動手,無非是擔心這些人禍害他的子孫後世。


    功勳之中,杜雍最好對付,可杜皇後告訴他,杜榛不僅僅是功勳,同時也是外戚,而外戚向來是依附皇權的,杜家沒有道理背叛皇帝。


    相比起來,倒是另有一批人更加值得警惕,現在皇帝過早的出手去對付杜雍,等到那批人生亂了,就未必還有精力了。


    至於那批人是誰,皇帝心中自然清楚。


    嘉禾在殿內反複的踱著步子,心中焦躁。


    “娘娘去哪了?”她問宮女。


    得到的回答時皇後去了奉天殿。


    看樣子這件事情的確嚴重了,短短幾日,嘉禾都不記得這是皇後第幾次麵聖了。


    “那阿姊呢?”嘉禾又問。


    宮女們麵麵相覷,過來一會有人前來報告嘉禾,說榮靖公主又出宮去了。


    母親和長姊都不在身邊的茫然持續了片刻,很快她對蘇徽說道:“我有一件要事拜托你。”


    蘇徽對自己的定位是曆史觀測者而非參與者,無論發生了怎樣的大事,他最好都在一旁看著,不要摻和進來以免不慎幹預曆史。


    可是現在他的身份是嘉禾身邊的宦官,寧康公主有令,他不能不遵從。


    想了一會,他衝著眼中還縈繞著焦慮之色的女孩淡淡一點頭,“我知道了。”


    也許從他來到這個時空開始,他就已經參與進曆史之中了,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心想。


    “公主要我做什麽?”


    “出宮,找到那個說書人。”嘉禾說:“我救了他之後,還命錦衣衛守在了他的身邊,既是保護也是監視。所以他現在就算是醒了,也跑不了,你替我好好審問他,我懷疑,這件事是一場陰謀。”


    蘇徽看著女孩澄澈的眼眸,恍惚了一陣,點頭:“明白了。”


    不同年代,不同人的十二三歲是不一樣的,有些孩子在這個年紀時可能天真無邪,有些人卻已不得不及早長大。他不清楚這究竟算是好事還是壞事。


    趙賢妃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眼線將今日帝後會麵的事情告知了她。


    賢妃聽後久久不語,臉上神情陰沉。


    “依你看,皇後可能說動陛下麽?”賢妃開口問道。


    在她身邊站著的,都是尋常的宮女內侍,沒人能夠,也沒人敢於回答她這樣一個問題。


    “她有可能的。”賢妃深吸了口氣,自問自答。


    “那個女人狡詐、歹毒、巧言令色,她一定能夠說服陛下,一定能的。”她緊緊的擰著,清潤漂亮的眼眸中壓抑著洶湧的焦慮,“看哪,杜家不正是由於她的存在才囂張得意了這麽多年麽?這個女人真是可怕可惡……我該怎麽辦?隻要這個女人活著,伯父的布置便等於是白費了……”


    趙崎秘密發起了大批的人在朝堂之上聲援杜雍,看似是在幫他,實際上是想要進一步加深皇帝對杜雍的猜忌,讓皇帝以為杜雍在暗中結黨。


    這就好比是西漢年間,漢景帝的王美人想要謀害栗姬,於是她悄悄命人買通朝臣,讓臣子提議立栗姬為後,漢景帝由此認為栗姬勾結前朝,最後非但不曾將栗姬立為皇後,反而廢了她的兒子。


    “要是……”她的語速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低,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整個人又陡然呈現出了一種亢奮的情緒,“要是皇後死掉就好了。該怎麽殺了她呢?她這樣的賤婦怎麽配得上母儀天下,坤寧宮住進了她,都被她弄得穢氣熏天,她早該死了。”


    尖銳的指甲抓撓著椅子的扶手。進宮也有五六年了,趙賢妃每天都在詛咒皇後,若不是她現在實力不夠又還有最後一絲理智約束著,她早就如同獵犬一般咬碎皇後的脖子了。


    賢妃沒有機會殺死皇後,她甚至不敢將對皇後的憎恨表露出來。後宮之中,皇後擁有絕對的權力和地位,不管趙賢妃有多麽不甘心,這就是事實。


    但現在不一樣了。


    趙賢妃忽然眼睛一亮,緩緩的低下頭去。


    “你過來。”她對一個宦官說道:“去告訴我的伯父,他那點陣仗實在是小場麵。問問他,有沒有膽子玩一場大的。”


    說話間,宮女捧著安胎藥走了過來。賢妃腹中的孩子承載著趙氏一族的希望,安胎藥與名貴的補品是決計少不了的。


    可賢妃捧著碗,並不飲下那深褐色的湯藥,而是看著藥咯咯笑了起來。


    第19章 、


    蘇徽按照嘉禾的命令離開了紫禁城,來到了宮牆之外的世界。


    作為一名曆史研究者,他現在其實很想四處逛一逛,仔細看看夏朝年間的市井風貌。不過嘉禾安排的事情比較緊急,他想了想還是沒有四處流連浪費時間。


    嘉禾作為公主,是沒有權力直接指揮錦衣衛的。可現在的錦衣衛統領是杜皇後的人,因此他們就算不聽從嘉禾的命令,也好歹會給寧康公主一些麵子,更別說此時杜家正陷入危難,皇後能否平安,這關係到他們的榮華富貴。


    “公主讓我等審問那說書之人,是懷疑那人乃是旁人派來陷害杜小公子的?”有錦衣衛聽完蘇徽的話之後問道。


    “隻是懷疑,還未確定。”蘇徽回答:“所以公主才命我來取證。如果這真是一場針對杜家和皇後娘娘的陰謀,就得將這事告知皇上。”


    “這好辦。”錦衣衛回答:“審問犯人這樣的事情,我輩向來擅長得很。雲喬公公隻管將這事交給我們,不出半天,就能得到讓公主殿下滿意的結果。”


    蘇徽猜到了這些人要做什麽。錦衣衛善於審訊,他們手段多樣,就算未必是嚴刑逼供,但也肯定好不到哪去。


    想到這裏蘇徽皺了下眉。


    倒不是說,他忽然聖父心態發作,覺得用嚴苛的手段去審問一個還有傷在身的平民殘忍——他此刻考慮的是,這些錦衣衛站在皇後的立場上,一定希望得到的供詞是對皇後有利的。那麽他們必然會在審訊之時不擇手段,如果最後得出來的結果仍然不如他們的意,那麽這些人會做出什麽顛倒黑白的事情也不一定。


    這個年代的人並沒有多少法治觀念,為皇家做事,也並不追求所謂的公平與真相——但這是蘇徽所不希望的。他一個曆史研究者,來到這個時代為的就是曆史真相,這件事情的走向他當然會盡量的維持原有的發展情況,但對曆史的真相,他的態度是嚴肅而端正的。


    “諸位在對那人動刑之前,先讓我去和他說幾句話。”蘇徽說道:“幾句就夠了,不會耽誤太久。”


    幾個錦衣衛麵麵相覷遲疑了一會,想起蘇徽雖無高品階,但似乎是寧康公主的心腹,於是也就同意了。


    錦衣衛將那說書人帶去了京城中算是頂好的醫館之中治傷,因為知道這人的性命關係到杜家的榮辱,所以刻意安排了不少人手在這看著,生怕這人死了,杜榛無法脫罪。


    蘇徽到了那裏後,請求守在門外的錦衣衛暫時撤退——這些人嚴嚴實實的堵在門口,會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而他暫時並不打算利用壓迫來逼問說書人。


    房間內采光良好,漂浮著淡淡的藥味,有紗幕垂下,隔絕了傷者,一名換藥的童子才給說書人清理完傷口,捧著藥掀起簾子走出。


    蘇徽的主要研究方向是政治史,但他也看過科技史方麵的論文,知道夏朝初年時的醫藥水平已經到了相當發達的地步。根據流傳後世的文獻資料和圖畫顯示,夏時的人十分注重醫療衛生狀況,如果不是這回他時間緊迫,他一定要將這間屋子上上下下都好好研究一遍。


    蘇徽出宮時為了不惹人注意,沒有穿上宦官衣裳,因此藥童在見到蘇徽時因為不知道這是宮內的人,笑著問他,“先生來是來問診麽?那先生可走錯地方了,大夫在大堂之上呢。”


    “不。”蘇徽微笑:“我是來探望這裏的病人的。”


    藥童並不知道他剛剛照顧過的人是什麽身份,但從這些天日日看著錦衣衛守在門前,他也猜到了病人身份不凡,而探望這位病人的蘇徽想來也不是一般人。


    意識到這點之後,藥童的步子變得踉踉蹌蹌,盆中的水都灑了不少。蘇徽好笑又無奈的搖頭,掀起簾子走了進去。


    讓他意外的是,簾帳後那個躺在病床上的中年人竟是一副怡然自得的姿態。這些天他所曆經的那些事,於旁人而言,那是驚濤駭浪,對於他來說,卻仿佛隻是生命之中不甚重要的和風細雨。


    蘇徽走進來時,他正躺在榻上輕哼著小曲,從酒樓上被拋下去的時候,他斷了雙腿,肋骨折裂,方才藥童才給他來換過藥,空氣中尚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在沒有任何止痛藥的情況下,他還能在處理完傷口之後保持住平靜,這實屬難得。


    蘇徽的腳步聲驚動到了他,他睜開眼睛看了眼蘇徽,好奇的問道:“這位小友是——”


    蘇徽的模樣、氣質和打扮都看起來像極了這個時代風雅的文士,這點與屋外的錦衣衛迥然不同,因此饒是閱曆豐富的說書人,一時間也無法判斷他的身份了。


    蘇徽搬了張倚在在他身邊坐下,姿態平易近人,“我是寧康公主的人。”蘇徽開門見山,“就是那個救了你的寧康公主。”


    說書人恍然大悟,“哦,就是那個將我關在這裏不許我出去的寧康公主?”


    “公主就算不將你關在這,你也去不了哪裏。”蘇徽平心靜氣的回答他。


    說書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你叫什麽?”


    “鄙人張謄光,字朝星,號雲靄居士。”這人大大方方的回答。


    蘇徽愣住,有種恨不得當場穿回二十三世紀把自己曾經的碩導抓過來的衝動——他讀碩士時的導師是研究夏朝文學史的,而張謄光正是夏朝,乃至於後世文學發展中的重要人物。


    他是當之無愧的藝術人,是民間創造的領軍者,是宋明之後偉大的小說家,後世無論是學文學的,還是學文學史的,都繞不開這樣一位大人物,研究張謄光甚至還形成了一個專門的學派。蘇徽的碩導為了張謄光嘔心瀝血了一輩子,也靠著張謄光拿了在學術界拿下了不少的榮譽,若是讓那位老人家見到了活生生的張謄光……她怕不是會血壓飆升然而直接升天。


    蘇徽還好,他臉上的表情都沒有多少變化。來到夏朝這麽久了,他什麽風雲人物沒見過,想當初他見到自己的研究對象周嘉禾,也不過是激動地三個晚上沒睡著而已。他稍微有些驚訝自己的運氣,或者說嘉禾的運氣,隨隨便便救個人,那人便是未來的文豪。


    張謄光成名很晚,他早年屢次科舉落第,又經曆了喪妻之痛,最後索性離家出走,四海雲遊。他讀聖賢書的本事的確不行,寫詩作詞的水平也不過爾爾,唯一讓人驚豔的是他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和強大的敘事能力。這樣的人天生就該去寫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


    在張謄光之後,小說題材迅速發展完善,長篇類型流行開來,並且在社會上形成了風氣。反應市民喜怒哀樂的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宣揚了一種開放的風氣,促進了思想的解放,從而為——咳,打住,現在不是寫論文的時候。


    蘇徽定下神來,仔仔細細的打量著這個兩鬢已有白發,衣著稍顯寒酸的男人。在張謄光這個年代可沒有正兒八經的文手,更談不上穩定高額的稿費。他從江南流浪到京城,一路上需要吃飯睡覺穿衣,來錢來的最快的,大概就是在酒樓茶館當說書先生了——這點後世史學家早已確定。


    張謄光臨場編故事的能力極強,說書從來不說別人說過的故事,往往都是自己編,自己說,唯一不好的一點是,他不愛自己記,因此他早年有不少的佳作,恐怕就這樣流失在了曆史之中。


    到了張謄光晚年——那時夏國三代而亡,他曆經風霜之後,更是將身邊的手稿一把火燒了個幹幹淨淨,然後自盡在了惠敏帝的端陵前。


    到了二十三世紀,他留存下來的遺作,完整的不過三四部而已,算是文學史上的一大遺憾。


    “那日你在酒樓之中,說的是怎樣一個故事?”


    “沒什麽,就隻是一對平平無奇的青梅竹馬的故事。”張謄光輕笑。


    第20章 、


    “說說?”蘇徽很感興趣。


    張謄光清了清嗓子,以指節做驚堂木,一叩木榻扶手


    “等等,”蘇徽連忙打斷他,“長話短說,簡要概括一下就好,我不是來專程聽書的。”


    張謄光輕哼了一聲,道:“我說的是,榮靖公主與杜四公子自小一塊長大,感情要好,就如同那漢武帝與陳阿嬌一般,杜四小小年紀便立下誓言,說長大成人之後必娶公主為妻。熟料天有不測風雲,公主一朝不慎容顏損毀,自慚形穢,再不願與杜四往來,且越發的性情乖戾,甚至萌生遁入空門之念。帝後心疼長女,決定為公主廣選駙馬。杜四公子不顧家人反對,參與其中,一路過五關斬六將,風頭壓倒天下才俊,最終贏得帝後青睞,並與公主冰釋前嫌,二人重修舊好,結為夫婦。”


    蘇徽點頭,在他看來,這個故事爛俗了些,但爛俗也有爛俗的好。這故事一波三折,又有青梅竹馬、破鏡重圓等元素在內,受歡迎是必然的。


    “然後你就把杜四給惹惱了?”


    張謄光歎了口氣,“當時我哪知那就是韓國公家的四少爺啊,我就好好的站那說我的書,二樓雅座忽有人猛地掀開了繡簾,接著一大夥人衝了過來毆打我,將我架到了一個年輕人麵前要我磕頭認錯,我心想我老老實實本本分分,何錯之有?故拒不認錯。”


    “於是他便命人將你從三樓拋了下去?”


    “正是——”


    可以,這很有張謄光的風格,無怪他最後會焚毀手稿,自盡於端陵前。


    “你方才所說可否屬實?有無誇大或隱瞞?”


    “句句是真,若閣下不信,大可找來那日酒樓客人詢問。”


    “已經過去了好幾日,目擊者早就散了,我上哪去找他們?”


    “那便去問酒樓的小二、店家、酒保、歌女,這朗朗乾坤之下,總有人能證明吾輩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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