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禪院出來時,已經接近正午,天際的太陽高高升起,金燦的陽光鍍在銅色大鍾上,如一縷佛光傾泄。


    舒明悅帶著阿嬋和雲珠準備去客房為爹娘抄經書,剛走出不遠,一位小和尚朝她急跑而來,“施主且等等。”


    他手中捧著一串鳳眼菩提珠和一本佛經,喘著氣道:“這是普真法師給你的。”


    低眉一瞧,那串鳳眼菩提珠打磨光滑,色澤深紅發烏,上麵已然有了一層細膩包漿,一看便知佩持之人常把它握在手中摩挲。


    舒明悅神色意外,受寵若驚:“如此貴重之物,法師為何給我。”


    小和尚撓撓腦袋,道:“法師說施主身上尚有因果未了,他與施主有緣,此珠伴他長久,有驅邪積福之力,這本經書,則可助施主脫離苦海。”


    舒明悅瞳孔驟縮,細嫩指尖緊攥。


    阿嬋嚇了一跳。見小和尚說完便要走,雲珠性子急,一把拽住他胳膊問:“小師傅,法師此話何解呀?”


    小和尚一臉茫然,“我不知道。”


    阿嬋不敢等閑視之,連忙輕聲道:“法師可還在院內?勞煩小師傅引路。我家殿下還要拜謝法師的贈珠和贈書之恩。”


    “不可。”小和尚搖頭拒絕,仿佛知道她會如此說,道:“法師說他非因果中人,幫不了施主。若是施主想通了,他可以幫施主斬斷因果。”


    ……


    回到客房,舒明悅翻開佛經,上書六個字——《妙色王求法偈》。


    掀開第一頁。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這是,勸她出家?


    舒明悅默了默,素指翻開第二頁。


    “世間多孽緣,如何能渡?”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心不動萬物皆不動。”2


    ……


    彼時,山腳下,膘肥體壯的駿馬勒停,另一路人來了興國寺。


    第7章 站住(修)   她是巽朝的公主,他是北狄……


    多帶點衣服果真沒錯,山上的天說變就變,剛剛下過一場蒙蒙細雨,一陣春寒吹過,便好似入了秋。


    舒明悅披上一件素白銀紋繡白蝶鬥篷出了門,準備散散心。


    四周繚雲繞霧,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漉漉,淡黃的玉蘭花包顫巍巍掛在枝頭。


    舒明悅對興國寺很熟悉,漫無目的地在山路上走,其實那經書上說得沒錯,她和阿史那虞邏,的確是孽緣。


    兩人的悲劇從一開始就是注定的,隻是她那時天真,總以為世間萬物都會如她所願般發展,抱著得過且過的心思,沒能守住一顆鐵石心腸。


    早在前朝末年,中原就失去了對從烏鞘嶺到玉門關一帶的雍涼地界的實際控製權。舅舅開立巽朝之後,亦視北狄為心腹大患,一直想收複雍涼之地。


    這裏是通往西域的咽喉,扼住雍涼,便等於擁有西域三十六國。而她和親北狄那年,雍涼地界已被北狄收入囊中整整二十七年。


    那個時候的北狄,是個疆域遼闊不亞於巽朝的強大帝國,對於北狄王庭而言,擁有雍涼地界不止可以威脅巽朝帝都,更能為國庫增加一筆不菲的收入。


    雍涼,通一線於廣漠,控五郡之咽喉1。


    東西方文化在這裏交匯,數不清的珍寶綢緞由此往來,駝鈴聲聲,馬蹄橐橐,商客往來,天下之富庶者莫出於此。


    那時,中原王朝和西域的貿易雖然仍在正常繼續,但每一批過往的商客都要交給北狄一定比例的賦稅。


    這種局麵,對於巽朝而言,便好似伸手向別人討食。


    總有一天,巽朝要拿回雍涼之地。


    兩國開戰,不過是時間早晚。


    隻是那時的她,還沒有深刻體會到“和親”二字將給她帶來的痛苦和枷鎖。她是巽朝的公主,他是北狄的王,她有她的家國,他要護他的子民。


    兩人的姻緣從一開始就錯得徹徹底底。


    恨虞邏?恨烏蠻?


    還是恨姬不黷從來不顧念她生死?


    或者,更恨杜瀾心這個愚蠢無知的始作俑者?


    舒明悅咬了下唇,心中一陣兒煩躁,忽然抬腿恨恨地踢走一塊兒石頭,無意間地一抬眼,瞧見僧侶們從麵前匆匆走過,朝大殿的方向前去。


    “前麵發生了何事?”


    突然出現的少女,嚇了小和尚一跳,他行了一禮,道:“近來寧國公身體不太好,主持在前殿為設了一場祈福法事。”


    舒明悅點點頭,“原來如此。”


    定國公府舒家和寧國公府裴家是一道隨皇帝打天下的開國功臣,關係一向不錯,開國之後,兩家府邸又東西毗鄰,往來頗多。


    而且皇後舅母便出身裴家,乃是寧國公的長女。


    若按輩分,舒明悅應隨皇後稱呼,喊寧國公一聲外祖父。


    想了想,舒明悅決定去大殿看一看。


    後山的客房離前殿頗有一段距離,走了沒幾步,霧氣忽然湧了過來,視野白茫茫一片。


    山裏天氣多變,想來又要下雨了。


    舒明悅看了眼天色,提裙穿過廊廡,抬眼間,忽然瞧見轉角處走過一道熟悉身影。


    那是……


    她渾身一僵,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因為周圍霧氣濃,那道身影消失的很快,倒更像是一場如夢虛幻。


    “站住!”


    一聲急切的嗬斥,舒明悅立刻提裙朝前方跑過去。


    廊廡倚山而建,九轉十八彎,但好在隻有一個方向,不消一會兒,那道身影便清晰地出現在視線中,舒明悅步伐更快了一些。


    青石板漉漉濕滑,下台階時腳下踩了一空,舒明悅不受控製地往前跌去。


    下一刻。


    她撲入了一個寬闊硬朗的胸膛,撞得鼻尖酸酸,眼淚汪汪。


    他皺下了眉,伸手把她掰開,然後不著痕跡地蹭了下衣衫,往後退了一步。舒明悅卻無暇顧及這些,連鼻子也顧不得揉。


    “你不在北狄,來長安做什麽?”她往前一步揪住他衣袖,咬牙切齒地問。


    第8章 威脅(修)   我找到你了。


    裴應星原本以為是個莽撞的小姑娘,結果聽到她說的話,頓時神色危險地眯了下眸。


    他抬起眼打量她幾息,漠聲道:“你認錯了人。”


    認錯人了。


    四個字砸入耳朵裏的一瞬,舒明悅的手指怔怔然一鬆。


    眼前男人著一身墨藍色錦袍,金玉帶鉤,腰間戴著一塊羊脂白玉雕成的山水佩玉,和記憶中阿史那虞邏的裝扮完全不一樣。


    容貌也比記憶中的年輕。


    是了,現在的他也不認識她。


    舒明悅心底的衝動和震驚一刹那間退去,上輩子的愛恨情仇化作暗礁下洶湧的波濤,深深藏匿,風平浪靜的海麵上後知後覺地騰起了一抹恐懼。


    他喬裝來長安做什麽?


    她這般莽撞地道破他身份,他會不會為了掩人耳目殺了她?


    這絕對是虞邏能做出的事情。


    四下寂悄無人,樹葉摩挲,簌簌作響。


    春風穿廊而過,叫人脊背發寒。


    佛寺依山而建,走廊往左三丈遠的地方,便是奇石嶙峋的山崖。


    殺人拋屍的絕佳地方。


    舒明悅渾身登時僵硬,身上細小的汗毛豎立,咽了咽喉嚨,不著痕跡地往後退一步,“我、我認錯人了。”


    “是嗎?”裴應星直勾勾地盯著她,微笑問,“姑娘把我認成誰了?”


    這個語氣……


    寬大袖口下,舒明悅的手指慢慢緊攥,腦海如一團亂麻,仰臉瞧見那張神色陌生冷然的麵容,眼圈忽然控製不住地紅了,“我……”


    他怎麽能用這種陌生的眼神看她?


    抑製不住地哽咽一聲。


    裴應星:“?”


    “……”


    眼瞧小姑年先是咬牙切齒,後幽怨含怒,現在又一幅委屈可憐的模樣,直把裴應星逗樂了,唇角一扯,斂了眼底的森森寒意,“你哭什麽?”


    舒明悅也不知道。


    如果說她對姬不黷全然是不甘和憤恨,那對阿史那虞邏則完全不一樣。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三年的日夜纏綿,並非全然是作假。


    那天,她當著他的麵把匕首捅進了烏蠻心窩。


    血流了滿地,粘稠而刺眼。


    場麵一片混亂。


    她知道。


    從那一刻起,兩人就再也沒有未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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