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查鄭安頭上,他還百般抵賴,說蘇蘇是隨手救下的孤苦女子,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查出其來曆。


    說到此處,衛寺卿頓了一下,擦下了額角虛汗,“臣以為,此事並非蓄謀,而是許素素懷怨報複。”


    怨鄭安把她轉手送人,怨二皇子,也怨陛下,情緒激動之下,才做出這種事。


    皇帝神色不可捉摸,手指摩挲著茶杯,忽然問:“鄭安可與三皇子有往來?”


    細看之下,眼裏氤氳著極濃的沉意。


    此事得利最大者,是三皇子。


    “臣未曾查到。”衛寺卿緩緩搖頭,又道:“鄭侍郎近半年內往來之人,皆已登記在冊,陛下請看。”


    說罷,遞上一手冊。


    皇帝翻看了一邊,未發現可疑之處,正因為所有一切都如此恰好,才叫他心中疑慮甚重,良久,深吐出一口氣,按了按鼻梁骨,“行了。退下吧。”


    衛寺卿低首,躬身告退。


    紫宸殿重歸於寂靜。


    一旁三足盤螭紋香鼎裏緩緩燃出龍涎,皇帝把名冊丟在一旁,神色看起來有些頹然。他起身,踱步,走了兩步,複停,站在窗邊望巍峨層疊的宮殿,隻見太陽餘暉斜灑,在飛簷翹角上鍍一層淡淡金茫。


    他生母早逝,在那之後,父親先後娶妻三人,最後一位便是當今太後,隻比他年長七歲。他身邊兄弟十幾人,個個盯著燕侯世子之位。


    他雖是世子,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舉步維艱,若不是阿姐和族中叔伯相護,他或許早是黃土一抔,自然也知兄弟鬩牆、權力傾紮是什麽滋味。


    少時不懂事時,他曾怨、也不滿,時至今日,當年的滋味他已經不大記得了。


    但心中一直想,若是將來為父,定要對自己的孩子傾注愛心。若有女兒,便將她捧在手心中,做最尊貴的小公主;若有兒子,便親自教他騎馬射箭,教他仁義禮智信,忠孝廉恥勇。


    他的確做到了。


    他親自教三個兒子騎射,教小女兒讀書,每逢五考察他們課業,督促他們上進,但不可避免地,他對姬頌的要求更多,關注更多。


    因為燕侯世子的位置隻有一個,也因為他需要一個能撐起整個姬家的繼承人。


    隻是他沒想到,唐姬會那樣教導姬衡。


    自姬靈韻之後,他一直未有子嗣,本來也沒多想,因為那時事忙,他時常不在燕侯府,也無暇在此事上分心,直到那天,他在廊下撞見了唐姬和三子。


    “你想和悅兒表妹玩嗎?”


    “等你成為世子,就可以和悅兒表妹玩了。”


    那時姬衡不到九歲的年紀,尚小,猶豫了片刻,仰著頭,白嫩臉蛋,兩隻眼睛則黑得像葡萄,遲疑問:“怎麽才能成為世子?”


    唐姬摸著他的腦袋,淺笑,“等你大哥死了,你就是世子了。”


    等你大哥死了——


    為何如此篤定?


    不過是因為姬兆性子軟弱,撐不起鎮守一方的燕侯府,更撐不起未來可能得到的偌大天下,而他被她偷偷下了絕嗣藥,再也不能有孩子。


    故而,他給三子取字不黷。


    黷者,窮兵黷武,汙濁垢穢也。


    皇帝閉上眼,那股被強壓下去的滔天怒火又湧了上來,這些年,他心中賭氣,對三子極盡冷落,將他遠離權力中樞。


    可是正如唐姬所言,頌兒早夭,他的確沒有能用的兒子了。


    他不是沒動過繼香火的念頭,可他正值壯年,膝下尚有兩子,如何能從旁支過繼?況且過繼一事,猶如丟肉入群狼,諸人相爭,定然會掀起風波一片,引得後患無窮。


    皇帝咬牙切齒,額角青筋在隱隱跳動,是被人戲弄的憤怒。


    “陛下,睿王來了。”


    王守良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皇帝斂下情緒,理袖“嗯”了一聲,轉過身,“請叔父進來。”


    用了一字“請”,可見對其敬重。


    睿王姬素澄,皇帝的嫡親叔父,當年在燕侯府,便由他教導尚為世子的皇帝,後來定都長安,睿王便在宣徽殿傳業授道。


    初時堂上有兩位皇子、嘉儀公主,還七八個功臣子嗣,兩年前,這些個學生陸陸續續從宣徽殿結業,便隻剩下姬不黷一人。


    這兩年,睿王一直在教姬不黷什麽,皇帝自然知曉。


    若無他默許,誰人敢教三皇子為君、處政之道?


    他終究不能孤注一擲去堵姬兆,去堵姬兆給他誕下長孫,他已經三十七歲了,再等一個孩子成年,要十幾二十年。


    中間若有什麽意外,巽朝如何?天下如何?


    他一生心血,需要有人去承繼。


    ****


    定國公府。


    舒思暕一直在頭疼。


    他自然不能讓妹妹嫁給三皇子,如今這個情況,三皇子將來繼承大統,怕已是板上定釘。母儀天下四字,說得好聽,但其中艱辛,哪有做公主來得痛快?


    做皇後,是嫁君,招駙馬,是嫁臣。


    臣敢對君不敬?


    “蘅蕪居那邊,這幾日如何?”舒思暕喚來隨侍,開口問。


    隨侍回道:“殿下很安靜,據阿嬋說,已經抄了半本佛經。”


    五日前,舒思暕大怒離去,之後便叫人送去了一箱佛經,說她什麽時候抄完,什麽時候可以離開。


    他妹妹自幼好動,性子待不住,這樣的懲罰,不亞於一刀一刀割她心房。


    而且關她幾日,也讓她好好體會一番被人掣肘的滋味,清醒一下。


    這些年,他妹妹盛寵至極,出入宮闈猶如出入自家,想去哪玩就去哪玩,若是嫁給三皇子,將來當了太子妃,當了皇後,她還想這般自由?做夢!


    此時聽隨侍說她竟然真的安靜在抄經書,舒思暕一愣,眉毛不可置信地皺起,便忍不住抬腿,朝蘅蕪居的方向去。


    瞧見來人,蘅蕪居的侍女紛紛低頭行禮,“國——”


    “噓——”


    舒思暕食指抵唇,示意安靜。


    他放輕腳步走進去,側身站在窗戶旁往裏看了一眼,隻見小姑娘單手托腮,另手執狼毫,竟然真的在寫字。


    “……”


    舒明悅抄累了,撂下毛筆,轉了轉手腕,忽然覺得眼前光線一暗,嚇了一跳,連忙扭頭看去,便見舒思暕不知何時來了,站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看她。


    “你在寫什麽玩意?”


    他彎腰把桌案上墨跡尚未幹透的紙張拿起來,一字一頓地念出來,“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世間多孽緣,如何能渡?”


    舒明悅心頭一跳,連忙解釋,“不是……”


    舒思暕氣笑了,“怎麽?你還想出家?要不要我給你剃度?”


    “你還我!”舒明悅惱了,伸手去奪。


    舒思暕把手舉高,冷冷看她,“誰準你看這些東西?”


    “這些書難道不是你送來的?”


    舒明悅莫名其妙。


    舒思暕話音一噎,當時他隻吩咐讓人給她送一箱經書,萬萬沒想到裏麵有這種東西,他把手中紙張搓一團,又把箱子一腳提走,神色煩躁。


    “亂七八糟的東西,以後別看了。”


    刺啦——


    箱子劃地,發出刺耳的聲響。


    舒明悅悄悄瞅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便上前挽住他胳膊,拉他在案前坐下,殷勤地給他捏肩膀,“哥哥這兩日累了吧?我瞧你眼窩都凹了。”


    舒思暕斂目,“別說屁話。”


    舒明悅話音一噎,忍不住手握成拳錘他,直叫舒思暕嘶了一聲,偏頭豎眉,氣笑道:“你想打死我?”


    “不——”他灌了一大口涼茶,改口,“我看你是想氣死我。”


    “你能不能好好與我說話。”舒明悅不開心地咬唇。


    舒思暕冷笑一聲。


    舒明悅提裙在他旁邊坐下來,猶豫了片刻,微微仰臉,用一種小心翼翼地語氣問:“哥哥,你沒去找過三皇子吧?”


    一聽這個,舒思暕又怒,伸手捏她臉頰,“你還敢問他!?”


    舒明悅被掐得一疼,眼睛唰地紅了。


    “我沒有!”


    她臉蛋雪白嬌嫩,稍微一重,便留下一道紅痕,舒思暕手上力道一鬆,從嗓子裏哼了一聲,冷淡道:“沒去。”


    他又不是傻子,縱然對姬不黷心中不滿,也不至於明麵上找他麻煩,況且這事鬧出去,吃虧的是他妹妹。


    暗箭傷人疼,沒聽說過?


    “哥哥,你別生氣了?”舒明悅伸手去挽他胳膊,輕聲道:“我已經知道錯了,那日的事情,以後不會發生了,可是。”


    她神色猶豫,“可是三表哥說……要向舅舅求娶我。”


    舒思暕冷然盯著她,“現在後悔了?”


    舒明悅小雞啄米似地點頭。


    舒思暕閉眼,伸手揉了兩下眉骨,忽然道:“過兩日,我送你去定國寺修行一段時日。”


    舒明悅吃了一驚,“為、為什麽?”


    “你說呢?”舒思暕瞥她一眼,換了個幽幽的語氣道:“北狄發生的事情,還想讓表哥幫你一起瞞我?在你心裏,你親哥哥我就是這般不可信?”


    “不是、我、我……”


    舒明悅臉色憋紅,想盡辦法解釋。


    “行了。”舒思暕打斷,一手疲憊扶額,啞聲道:“昨日,皇帝向北狄回了國書,允其使臣入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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