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賞久混江湖,顏麵頗厚,雖然聽懂了陳深的意思,依舊笑嘻嘻地與他胡纏:"隻怕高姑娘年紀輕輕,未必抹得開臉……"


    孟瑾棠聞言,唇邊似乎帶起一絲笑意。


    高冰弦心知,若是讓陳深繼續說下去,便是最終把主動權拉了回來,也不算她自己的本事,如此一來,旁人小覷她也罷了,若是因為她的緣故,小覷寒山派,豈不讓外人覺得掌門識人不明?


    思考清楚後,高冰弦便笑道:"在下忝為此地掌院,豈能讓外人代勞?何況江湖兒女,又有什麽抹得開臉,抹不開臉的說法?"


    她一麵說,一麵輕輕拂袖——這一招帶有三分《拂露手》中"風拂蒹葭"的意味,柔韌綿長,乃是將掌法化入袖功之中,勁力到處,李清賞登時立足不穩,不得不向後跌回座位當中。


    高冰弦笑:"李先生一路辛苦,坐下歇歇也好。"


    本來以李清賞的功夫,屁股一沾座位,便能翻身跳起,但此刻不知怎的,一口真氣憋在胸腔之中,上不去又下不來,便似有人強行將他腦袋壓在水麵之下。


    那股壓抑的感覺越來越重,李清賞兩肩下沉,胸腔內凹,仿佛天上正在不斷掉石頭下來,每一塊都恰好砸在他的身上。


    他額頭上冷汗滲出,心中也終於升起一絲驚慌之意——久聞掖州王性格酷厲,平日最恨人舉止無禮,今天自己當麵出言無狀,對方一定是心中不快,才暗示下屬動手,要將自己擊殺當場。


    李清賞張嘴,想出聲向宗了大師求救,卻發不出聲音,也不知過了多久,可能是一小會,又可能是很久,忽然感到身上一鬆,一口氣終於接續了上來。


    他大口喘著氣,驚慌不定地看了笑吟吟的高冰弦一眼,低聲:"既……既然高掌院如此說,那咱們就聽高掌院吩咐就是。"


    旁人有些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麽,看李清賞變臉如此之快,隻覺他是畏懼孟瑾棠在座,宗了大師倒是察覺到了些端倪,但想到寒山派乃是本地主人,出麵維持秩序,也算理所應當,便不曾開口說話。


    楊送川一直等著,直到李清賞退回座位上,又跟高冰弦達成了一致,才道:"多謝各位江湖上的好朋友,家師若是泉下有知,也一定深為感佩。"


    他提到"家師"二字時,趙衡湘那邊的人一個個麵色憤然,若非被自追殺以來,已經因著各種磨難曆練沉穩了許多,幾乎忍不住當場出手。


    楊送川又道:"其實清者自清,就算趙衡湘提前說了,那也無妨。"


    他雖然言語十分和氣,但沒喊"趙師姐",而是直呼其名,便已經算是透露了自己的意思。


    "……"


    廳內寂寂無聲,不是沒人想說話,而是那位坐在主座之上的青衣少女,忽然抬起眼,饒有興趣地看了楊送川一眼。


    ——對方一直沉默著,但存在感卻比鬧騰了半天的李清賞更加鮮明,讓人感到一種芒刺在背的不安。


    此時此刻,許多人的念頭達成了一致——那位掖州王到底在想些什麽?她是察覺到了有什麽不對的地方麽?


    孟瑾棠的思路其實挺簡單。


    作為一個生活在信息時代的妹子,比起"清者自清",她見識過了太多的春秋筆法,概念偷換,滑坡謬誤等等能影響信息結論準確度的描述手法,孟瑾棠想,楊送川能這麽說,要麽就是單純地擱一下場麵話,要麽就是他確實有信心。


    第一個可能倒還罷了,若是第二種可能,那麽楊送川是對自己有信心,能辨得過對方,還是對趙衡湘有信心,已經知道了對方到底會說些什麽?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奇怪。


    孟瑾棠清楚記得,當時洗塵山莊內,負責追殺趙衡湘等人的邪尊門人武功都挺不錯,若是自己不在,對方必然無可幸免。


    兩種可能,要麽趙衡湘那一隊是好人,要麽趙衡湘那一隊是壞人。


    如果趙衡湘等人是好人,那邪尊追殺他們,是為了防止自己真正的暗樁被暴露,如此一來,等趙衡湘等人被救下後,他便該知曉,暗樁便一定會被就地拔出,為了避免情報泄露,應當及時派人將暗樁滅口,才符合一個心狠手辣的邪道大佬的做派。


    如果趙衡湘等人是壞人,那邪尊追殺他們,目的自然便是為了滅口,這樣自己當時出手救人之後,為了爭取活命的機會,趙衡湘等人應該立刻就將情報說出。


    畢竟很多機密消息是有時效性的,比如說是如果他們曉得邪尊老巢在哪,那耽誤的這些天,都夠對方重新搬個家了。


    孟瑾棠想到這裏,又把前提條件修正為了"趙衡湘等人是壞蛋"和"他們所掌握的秘密會一直有效,並且邪尊很難為此做出什麽戰略性的調整"。


    但這樣一來的話,邪尊就更得急著想法子,避免趙衡湘等人的身份泄露,進而導致他自己的秘密泄露,所以還是會派人追殺楊送川。


    證人一旦消失,便沒人能夠指認趙衡湘身份不對,前往掖州參與聽證的眾人明麵上都是正道人士,在證據不明顯的情況下,還是不太能公開接受嚴刑拷打的後續方案的。


    所以對於楊送川等人能活著出現在自己麵前這事,孟瑾棠確實是頗有些驚訝。


    既然兩個方向的猜想都走入了死胡同當中,那麽孟瑾棠有理由認為,那麽就是邪尊在練武的過程中,已經成功獻祭了自己的智商,才製定出了這麽一些充滿著腦積水氣質的計劃……


    要麽就是不親自出手追殺楊送川這件事,本身就是陰謀的一部分。


    孟瑾棠看著站在廳中的幾人,露出一絲微笑。


    楊送川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足夠坦然,卻莫名不敢再去瞧孟瑾棠的臉色,隻在她青色的下擺上微微一瞥,便收回目光,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不是畏懼,而是不好意思打量年輕姑娘。


    廳內的其他江湖人士中,杜靜若也和她的名字一樣,保持著安靜,宗了大師與裴向舟等人更是不發一語。


    高冰弦:"既然如此,那邊請兩位將於家莊內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告知江湖同道。"


    楊送川:"趙姑娘先請。"


    趙衡湘心知不妙,但箭在弦上,隻得將真相道出:"師父去世後,我們晚上有時便會在莊內巡視……"


    在場的江湖中人微微點頭——於家莊那邊之所以如此安排,一麵是因為原來的侍衛都被邪尊給血洗過了,必得由莊內弟子充作巡夜之人,另一麵是因為,若是邪尊再派鬼道子或者邪鬼孫前來,那普通的武人對上他們,簡直就等於送菜。


    趙衡湘繼續:"我與師弟師妹們走過北區之時,看見一道黑影,遠遠跟蹤過去,便看見黑影忽的一晃,在一處花圃的假山中消失不見。"


    "我跟師弟師妹們找了一會,發現了假山中的機括,那下麵竟然是一處通往莊外的密道。"


    說到此處,趙衡湘忽然哽咽了一下,半晌之後才道:"如今想來,當日邪尊便是自密道中潛入山莊,才打了莊中弟子一個措手不及,師父也因此……"


    宗了大師豎掌,低低念了聲佛號。


    趙衡湘咬牙:"當日那道黑影穿著夜行裝,雖然掩住了麵目,但你在莊內待了那麽久,平日也與莊子裏的兄弟姐妹們一塊習武,我又怎麽會認你不出!"


    她看著楊送川,眼裏含著難以遏製的怒火,幾乎想將人當場盯出兩個洞來。


    趙衡湘道:"我們認出了那人是楊師弟……是楊送川之後,想將他拿下,卻被他一路引到了莊外埋伏好的包圍圈裏。"


    "我們不敵而逃,身後的追兵急追不舍,期間想聯絡江湖同道,但到處都有埋伏,隻得轉道行走,一時向西,一時向南,慢慢便來到了懷州霧山那邊,遇見了青衣出行的孟掌門。"


    她說話時,語氣數次斷續,顯然是悲痛至極,宗了大師觀人無數,也覺趙衡湘不似說謊。


    餘斂冷笑兩聲:"趙衡湘,你編了那麽久,便是編出了這個老套的謊話麽?若非是出自你口中,倒像是從哪個話本子中瞧來的。"


    他外貌溫文靦腆,不料一開口,語意便是冷冷如刀。


    第108章


    一開口先不提出己方觀點,而是先diss一下對手正確性的行為,簡直一瞬間讓孟瑾棠夢回論壇灌水區。


    幸虧在座的還有一堆名望挺不錯的正道中人能鎮一鎮場子,不然放開手讓這兩邊對著掰扯,估計沒一會功夫就得由語言交流變成物理鬥爭。


    為了避免事態惡化到不好控製的地步,高冰弦出麵打了個圓場,請餘斂兩人趕緊切入正題。


    餘斂:"趙衡湘說,看見一個黑衣人跑到密道所在之地,餘某想請問一句,那時邪尊的人已經離開,對方跑去密道是為了什麽?"


    趙衡湘眉眼含怒:"此事不該詢問你們麽?"


    餘斂不再理她,轉過身,向各位江湖人士道:"她顛倒是非黑白,將好人壞人倒了個個兒來描述,其實在事情發生的那一天,是楊師弟看見趙衡湘在花園中莫名消失,當時並未聯想太多,隻是稍覺古怪而已,但過了兩個時辰後,她又莫名出現,並對著上來問候楊師弟突下毒手,當時楊師弟心中不解,還以為是有什麽得罪趙師姐……趙衡湘的地方。"


    "楊師弟不敵退走,尋找莊內其他弟子,還有駐紮在莊內的江湖好漢們求助,發現與趙衡湘關係親密之人,不知為何,居然全部消失不見,才在莊內各處尋找。"


    "那幾天一直在下雨,莊內莊外足跡難辨,我們還牽了獵狗出來,也沒什麽用,但是天緣湊巧,花園內的假山被雨淋得坍塌了一塊,露出了一個密道洞口。"


    "那條密道直接連通莊內莊外,占地之廣闊,可供上百人同時在此潛伏,我們請了‘明察秋毫’劉鬆寒劉老爺子出麵,發現裏麵留有江湖人長期活動的痕跡,從時間上判斷,應該就是在邪尊進攻於家莊那會,自家師……不幸身故後,那條密道便被廢棄。"


    孟瑾棠對那位"明察秋毫"劉鬆寒也有點印象,這人出生江湖,後來曾在六扇門掛職過一段時日,但不太喜歡江州的風氣,便恢複了自由身,在武林中,算是一個類似於獨立偵探的人物,承辦各類大小疑難問題。


    另一邊,宗了則在細細思索餘斂的話——邪尊當日來勢洶洶,於家莊在被血洗的過程中,基本上沒表現出什麽與武林盟主勢力相稱的反應能力,但如果說在動手之前,邪尊曾在密道中潛伏多日,那就說得通了。


    在座的江湖人士都頗為安靜,他們想著,在於盟主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的莊子下麵居然一直有敵人暗中活動,就覺得有些不寒而栗,不少人一麵想著回家後,得仔細檢查檢查周圍的地理環境,一麵又有些敬佩掖州王師門長輩的遠見——難怪對方始終不肯透露自己老家在哪,原來是為了從源頭上防止有人偷偷潛入。


    "劉老爺子說,近日以來,密道內已經沒有多人活動的痕跡,就算有人通行其中,最多也不過三五個人,偶爾走上一走,這條密道裏原先可能放了一些物資,但也早被搬空,除了能連通莊內莊外之外,沒什麽大用。"


    "我們想起那日趙衡湘的鬼祟行為,覺得她必定是進入了假山下的密道之中,才會突然消失,但一直想不明白,雖然莊內對弟子一直管束頗嚴,平日進來出去都有所約束,但她身為師姐,想找機會外出也不算難事,為何要劍走偏鋒?"


    聽眾聞言,微微點頭。


    這確實是一個好問題。


    來自錦繡山莊的弟子因為門派屬性緣故,被安排在萬寶樓的弟子邊上,他看著麵前正執筆速記的年輕人,一時間不知道是該感歎對方內力深厚,才能將柔軟的紙張平平托住,還是感慨對方聽得如此認真,不愧名門弟子的風範。


    萬旺德搖了搖頭,小聲:"在下之所以當場速記,是打算給《江湖快訊》投稿。"


    錦繡山莊弟子茫然:"……什麽《江湖快訊》?"身為武林四大山莊的一份子,他的消息已經不夠靈通了嗎?


    萬旺德正色道:"一份寫有江湖瑣事的小報而已,目前正在準備進行首版的刊印工作。"


    錦繡山莊弟子:"不愧是萬兄。"


    參加武林人士的聚會還沒耽誤賺錢的正事,簡直讓人肅然起敬。


    萬旺德搖搖頭,表示不敢當——這也的確不完全是他自己的想法,而是他之前有次跟陳深閑聊,聽對方轉達了一下掖州王的意見。


    其實以前也有人產生過類似的想法,但江湖人總是一怒尋仇,萬一記錄的內容不符合當事人的想法,便難免會結下冤家。


    孟瑾棠建議萬旺德可以仔細篩選一下題材,不放心的話,在刊登前,可以讓她先過目一下稿件,然後分地點發售,外地的話,就先隻向各個江湖門派進行精準投放,至於大範圍售賣這事,可以現在掖州試點,要是反響不錯的話,再從丹州開始,逐步往外推廣。


    畢竟跟外頭不同,掖州目前完全是孟瑾棠一個人說了算。


    錦繡山莊弟子隻跟萬旺德隨意聊了幾句,就收回了注意力——他們聲音並不大,但對於高手而言,喁喁細語跟大聲喧嘩其實沒太大區別。


    餘斂:"……趙衡湘行蹤不明,但無論當時目的是什麽,既然她曉得山莊內地道位於何處,跟邪尊便脫不開幹係。"又道,"我本來不解她為何要自密道外出,過來十來天,一個年輕男子總是在莊外不遠處偷偷窺探,弟子們察覺不對,將人拿下,對方心下害怕,就向我們坦白,說是跟趙衡湘來往親密,之前每隔一兩日,就得見上一麵,但近些日子以來,卻一直沒看趙衡湘外出,就過來打聽打聽。"


    他說得含糊,但在座江湖人士卻都聽明白了。


    餘斂的意思是,趙衡湘跟那個年輕男子有超友誼的關係,找不到那麽多合理出莊的借口,所以有事沒事才會從密道中往外跑上一趟,因為次數過於頻繁,才被其他人撞破,最後暴露了密道的所在,也暴露了跟邪尊有聯係的秘密。


    袁去非喝了一口酒,問:"那年輕男子現在何處啊?"


    在座許多成名的江湖人士,不好多言陰私之事,但袁去非一貫放飛自我,就不太忌諱這些。


    餘斂早把人證帶來了,就等著有人問,便將人提溜了上來。


    一個普通百姓裝束的年輕男子有些瑟縮地站在廳堂之中,想下跪,被邊上的人開口阻止。


    "又不是官府中人,還講究那些。"


    這位年輕男子抬了抬頭,眾人看他,覺得對方的模樣確實是有些俊俏的。


    不少人想,能讓一個前途遠大的高手頭腦發昏,無非是武功、錢財、權利、美色這些,趙衡湘迷戀年輕男子,隻要不是強迫他人,那不過是些小兒女之事,大家付之一笑,也就罷了,但若果真提前知曉莊內密道,與邪尊有所勾連,便是不可饒恕的大過錯。


    趙衡湘定定地看了那年輕男子一眼,從神色看,不像是在瞧一個陌生人。


    她現在心中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這人確實是住在於家莊附近鎮子的人,此前也與趙衡湘認識,但不過是數麵之緣而已,但對方如今肯站在此地,顯然是已被餘斂等人買通。


    在兩邊都沒物證的情況下,餘斂與楊送川提供了人證,江湖中人多是使力不使心的,難免把心內的天平往他們傾斜一些。


    袁去非笑:"這人是一個人獨自居住麽,若是趙姑娘經常與他往來,邊上的人就沒有察覺?"


    餘斂昂然:"趙衡湘的武功乃是家師親傳,此人不過尋常百姓,家裏也沒有習武之人,焉能發現一位武林高手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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