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覓侯看見麵前的青衣少女忽然沉默了下來,有些意外——其實他經常遇見有人突然沉默,但總覺得今天這姑娘的安靜中,多少夾了點他不大能理解的緣故在裏頭。


    孟瑾棠收攏思緒,緩緩站起身,如雲的青袖拂在雪地上,衝著來人笑了笑:“那自然是因為比起神出鬼沒的邪尊而言,在下要更容易尋找了。”


    韓覓侯歎了口氣:“其實我們這群早被江湖遺忘的老人,今日本不該前來。”


    孟瑾棠:“……”


    這句話說的,她現在是開口接一句“但你已經來了”還是不接好?


    如果此刻的對話在遊戲數據庫內真有對應的藍本存在,孟瑾棠感覺自己大概已經預判到了後麵三十輪的交流節奏,等大家你來我往互相叨到接不下去的地步,再渲染一下此刻冰冷蕭肅的環境氣氛,策劃就能快樂地在這一整段文字的後麵加上“該章節結束”的字樣。


    孟瑾棠深吸一口氣,決定跳出套路,另辟蹊徑,笑道:“若是老先生當真覺得自己不該前來,現在就走,也還來得及。”


    韓覓侯搖了搖頭:“但我們現在還不能走。”


    孟瑾棠:“……”


    對方要再這麽拖延下去的話,她覺得就算等到天亮,雙方也切入不了正題。


    跟許多內力有成無懼寒暑擅長熬夜的武林人士不同,孟瑾棠實在不太耐煩在外麵吹冷風,於是笑道:“那不知老先生有何賜教?”


    韓覓侯注視著她:“孟掌門現在想必已經知道了那可憐孩子的身世。”


    孟瑾棠看了他們一眼,溫和道:“我知道的可憐孩子有許多,他們每一個的身世都十分不幸。”


    韓覓侯:“但有些人,本來不該活得那麽不幸。”


    他話中所指之人自然是楊送川,但孟瑾棠卻想到了陳深跟衛重辭。


    在這個江湖上,好人並不總是有好報的。


    孟瑾棠表情沉重地點了點頭,道:“所以為了遏製江湖不正之風,提高正道人士的思想境界,為武林營造風清氣正的生存環境,必須有人及時出手,將部分害蟲從隊伍中清除出去。”


    韓覓侯:“……”


    他在讓孟瑾棠沉默了許多回之後,終於反過來被噎了一次。


    ——韓覓侯依稀感覺到,對麵那青衣少女可能有過朝中進修的經曆,但也不確定,畢竟朝廷那邊的說話風格跟這姑娘也不太能挨著……


    談笑生忽然開口:“堂兄在世時,曾經與江湖各個門派約定過,除非他的後人犯下不可饒恕的大罪,否則各個同道都得留人一命。”


    考慮到有邪尊頂在前麵,楊送川頂多算個從犯,所以孟瑾棠也不好說做內應屬不屬於不可饒恕的大罪,但對自家前人有沒有參加過那個約定,還是心中有數的。


    畢竟寒山派的真實背景跟雄厚無關,沒啥參與到類似事務當中的可能。


    談笑生吐了口氣:“那孩子雖然犯了錯,但到底該不該死,也不應由孟掌門說了算,你此前突下辣手,未免有些越俎代庖。”


    他說話不多,但話裏的語氣,卻比韓覓侯更加嚴厲。


    孟瑾棠忍不住笑道:“既然如此,我做事到底算不算辣手,也不該由老先生說了算,你過來找我麻煩,未免有些越俎代庖。”


    談笑生:“孟掌門當日明明可以留下他的性命,多問一問,卻為何猝然間突下辣手?”


    孟瑾棠:“如此說來,那兩位少俠當日明明可以老實待著,束手就擒,等人詢問,卻為何要突然逃跑?”


    談笑生,韓覓侯:“……”


    他們總算意識到了,麵前這姑娘根本就沒打算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回答,而是熟練地套用提問模式,反彈回來一個風格相似的問題。


    要是談韓兩人在現代社會的社交網絡上進修過,就會發現孟瑾棠的回複策略是經典的“用魔法打敗魔法”。


    孟瑾棠又慢悠悠道:“如果我是兩位前輩,現在不該出現在掖州,而是去挖地三尺把邪尊找出來,將他大卸八塊。”


    談笑生:“……我等自然是要找邪尊的麻煩的。”


    孟瑾棠微微含笑:“若是邪尊那邊傳出來的消息為真,那麽談老盟主的孫子會認賊作父,是邪尊刻意欺瞞,在場的江湖人士沒有因著楊送川的真實身份選擇手下留情,還是邪尊刻意欺瞞,所有問題,皆起自邪尊,二位又來掖州做何?”


    韓覓侯:“孟掌門如此說,倒是將自己摘得一幹二淨了?”


    孟瑾棠微笑:“老先生若想指責在下什麽,盡管直言即可。”


    韓覓侯皺眉:“難道孟掌門自己便一點錯都沒有?”


    孟瑾棠慢悠悠道:“我出手打死楊送川,第一是免得那年輕人被拿下後,受訊問折磨;第二麽,也免得其他江湖門派深入摻和到此事當中,受到兩位老前輩的遷怒,如今年關將近,若是在此刻被前輩打上門去,豈不影響人家過年的心情?”


    說到“遷怒”二字時,以韓覓侯的氣度,也忍不住老臉微辣。


    這位寒山掌門話裏的意味很清楚。


    當日楊送川遇見的,本就是死局,區別隻在於死前是否會受到一些零碎苦頭,她給了楊送川一個痛快,也順便將仇恨集中在自己身上。


    談笑生道:“邪尊放出話來,自言其實不想跟正道結下難以化解的深仇,所以已經準備好在楊送川身份暴露後,將他的身世公布於眾。”


    孟瑾棠笑道:“假的,沒個十丈厚的臉皮都說不出不想結下深仇這種謊話,他騙你呢。”


    “……”


    韓覓侯覺得這位青衣少女有時一派隱世弟子的委婉,有時又直白得讓人一言難盡。


    也不知傳說中的寒山派到底是個什麽風氣,才能教導處如此與眾不同的年輕掌門。


    談笑生其實也沒完全相信邪尊的話,但對方的言語,總難免讓他陷入“萬一對方當真如此打算”的思維漩渦當中。


    他覺得,像堂兄那麽好的人,不該是這麽個結果。


    孟瑾棠笑道:“除此之外,還有第三點第四點。”


    “我打算請教兩位老前輩,若是在下當日沒有出手,如今又準備如何處置那年輕人?那年輕人又該如何自處?”


    談笑生:“……”


    若是楊送川還活著,而且身世大白於天下,他們幾個老家夥依舊會為保那孩子一命而出山,但如此一來,就實在太對不住小於。


    那孩子自己呢?他若是曉得自己以為的仇人其實是親人,又能不能接受得了這番打擊?


    談笑生順著孟瑾棠的假設深思下去,一時間隻覺心痛如絞。


    韓覓侯歎道:“孟掌門說得對,若是那孩子還活著,邪尊本不會將秘密道出。”


    孟瑾棠笑:“我聽聞,幾位前輩如今已不太關心江湖瑣事了?”


    韓覓侯承認:“自從談大哥去世後,我們便已沒什麽行走江湖的雄心壯誌。”


    孟瑾棠微笑:“我聽說楊送川與談老盟主容貌相似,若是幾位前輩能時常去盟內走走,說不準能發現這個特殊之處,可惜楊送川已經不在,於家莊的血案也已然發生,一切都來之不及,實在是可惜至極。”


    韓覓侯聞言,整個人陡然一震。


    他明明知道對方是在刻意用言語誘導,卻依舊忍不住開始想,倘若自己以前沒那麽厭世,那麽情況是否會有所不同?


    第117章


    孟瑾棠輕笑了一聲:”二位今日本不該來,但既然來了,我本還以為前輩們會約定一下,以三百招為限,若是我能撐過不死,兩位就將事情揭過?”


    韓覓侯不理解:”孟掌門覺得,自己能擋下我們三百招?”


    他們不但習武的年歲長,而且皆已邁入了宗師的行列,別說三百招,能撐下三十招,都算這位小姑娘後生可畏。


    孟瑾棠笑:”直接動手殺人不符合高手做派,在下是覺得橫豎無人看見,二位幹脆設一個保險點的數字,也算公正比武。”


    韓覓侯,談笑生:”……”


    懂了,對方不是提意見,而是在拐著彎地罵人。


    韓覓侯想到江湖傳言中,經常說掖州王出手狠辣,他現在覺得,那些人能做出上述評價,應該是沒跟掖州王聊過天,不然一定恨不能直接動手,免得遭遇心理上的拷問。


    其實從事件爆發到現在,孟瑾棠考慮過很多種應對方式,她一開始的計劃是理性溝通,結果韓覓侯兩人剛一露麵,就直接觸發了她的高**達。


    孟瑾棠實在有些好奇自己跟宗師之間的差距,於是把之前的預案團吧團吧丟到一邊,選擇正麵跳臉。


    在前期能與宗師一戰的機會不多,能一戰而不影響陣營屬性的就更少。


    韓覓侯沉默良久。


    自成名之後,已經很久沒人用這麽直白的口吻與他們說過話。


    比如七星觀跟淨華寺,雖然是正道門派,但因為裏麵出家人數太多的緣故,交談風格一向偏向於委婉。


    韓覓侯長歎一聲:”孟掌門說得對,確實是我們對不住談大哥。”


    ——他們若是沒有早早隱退,而是一直關注著江湖上的情形,或許能避免許多悲劇發生,若是他們見過楊送川那孩子,或許能發現不對,也或許發現不了,但無論如何,都比現在的情形要更令人安心一些。


    一般來說,考慮到相關人員到底是正道宗師,談話到此,另一邊的人就可以開始遞台階挽尊,表示韓覓侯等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但孟瑾棠明顯不是一般人。


    孟瑾棠笑:”雖然二位對不住談大哥,倒很對得起邪尊。”


    談笑生:”……孟掌門何意?”


    孟瑾棠悠悠道:”楊送川為虎作倀,那也是邪尊自幼馴養的結果,二位不同,居然主動替敵人張目,不愧是江湖異人,行事作風與眾不同。”


    韓覓侯拉了老友一把,免得對方衝動出手,然後才淡淡道:”今日承蒙孟掌門指教,在下猶如醍醐灌頂,今日之後,我二人自會先去找尋邪尊的麻煩。”


    孟瑾棠搖了搖頭:”我勸二位還是算了,邪尊幾句話就能將閣下打發到掖州來,便是邪鬼孫們也沒那麽聽話,若是他再用假話敷衍兩位前輩,挑撥得前輩們與江湖正道作對,那時又該如何是好。”


    ”……”


    在懷疑過自己等人的人品之後,韓覓侯發現,孟瑾棠又懷疑起了自己二人的智商。


    但坑爹處在於,他們還無法反駁。


    孟瑾棠忽的笑了一下:”如此想來,諸位前輩當年之所以選擇退隱江湖,實在是深明大義之舉,什麽事都不做,也總比受人挑撥,對同伴舉刀來的好些。”


    談笑生盯著孟瑾棠,目光亮如利刃,內心似乎湧動著某種強烈的情緒,額上也有青筋浮現。


    孟瑾棠不閃不避,微微含笑,伸手握住長劍。


    她本來想著,有楊送川的底牌在手,再加上自己輕功練得不錯,就算打不過,總能順利脫身。


    但在握住劍的刹那,孟瑾棠靈台中忽的一片空明。


    在這一刻,她腦海中完全沒有諸如後路或者脫身一類的念頭,所思所想,皆是如何應戰。


    單以實力而論,韓覓侯跟談笑生都不愧為成名多年的江湖宗師,比孟瑾棠武功更高,然而一個劍客,又怎能隻在本事比自己自己更低的敵人麵前拔劍?


    談笑生麵無表情地站立在庭院當中,保持著一種漠然的注視姿態,他看著麵前的青衣少女,良久之後,忽然張了張嘴,噴出一口鮮血。


    孟瑾棠:”……”


    她剛才不是沒動手嗎,這老頭怎麽就已然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孟瑾棠有理由懷疑,對方其實是在仗著自己的年齡碰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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