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馮璋稍顯驚愕,方守仁接著說:“你我師徒一場,不打誑語,你看晴姐如何?”


    老師有問,不能不答,又實在難答。因是師門,又是自家先來求親的,這次相看其實更像走個過場,馮璋雖對方晴不甚滿意,卻說不出口,隻好說:“晴妹妹自然是極好的。”


    “可堪為妻否?”方守仁此刻混無醉態。


    “榮幸之至。”除此還能說什麽呢。


    “老夫唯此一女,愛若至寶,托付於你。”方守仁借醉遮臉,竟然一揖。


    馮璋連忙起身扶住老師,“學生惶恐,定不負所托。”


    方守仁見馮璋如此,心下又有些不好意思,這麽逼著學生表態,又借酒遮臉求保障,實在是……是吧?


    有這麽一出,二人再喝酒就不那麽自然,好在也喝的差不多了,方守仁便招呼吳氏上飯。飯後又釅釅地喝了兩碗茶,馮璋便要告辭。


    方守仁說,“你且住,有樣東西給你,隨我去書房。”


    馮璋不知是什麽,便先不客氣,直接點頭稱是,隨著方守仁來到書房。推門進來,卻見方晴正在書案前畫畫兒。見到馮璋及父親進來,方晴神色平靜地叫:“爹,馮家哥哥。”


    其實本來方晴飯後是在自己屋裏畫畫兒的,今天這樣的日子,方晴很需要畫畫來幫助自己寧神靜氣。


    誰想母親吳氏走進來非說今天西廂光暗,讓去父親書房大案上畫——這樣的大晴天還光暗?母親睜眼說瞎話,方晴結合今天的事情也能猜出□□分,恐怕是想讓自己和馮璋有個機會共處一室說幾句話,於是便問:“爹知道?”


    看著女兒了然的神色,吳氏點點頭:“去吧。”


    這讓他們說私房話的主意就是吳氏出的。吳氏旗人家姑娘出身,讀書不多,性子直,膽子大,為女兒終身計,才不管那麽多條條框框。而方守仁,本來男女見麵相看已經打破了底線,這底線一破,就墮落得厲害,略一思索便同意了。


    看這陣仗,馮璋也了然。隻神色依然地聽老師吩咐。


    方守仁在書架上取下個盒子遞給馮璋並示意其打開。


    馮璋也有些好奇,打開看,是個小小的石頭章子,羊脂白色,上麵簡雕了個龜的樣子,拿起來觸手略涼,章底是篆體的璋字。


    對金石印章馮璋不在行,隻覺得這塊玉細膩潤澤,雕刻古樸大氣,這麽貴重的禮物——馮璋靈光一閃,老師這是遵循古禮,拿這章子當文定之禮了!


    “你或許會用到私章 就給你雕了一個,不要嫌粗糙。”


    “老師厚愛,學生愧領。”既是文定之禮,自然不能推辭,馮璋躬身雙手接過。


    方守仁擺擺手,“跟我就不要客氣了,拿著吧!”然後徑直出去了,還順手掩上了門……


    馮璋方晴不由得都有點害羞,尤其方晴,覺得臉熱辣辣得厲害。


    看方晴如此,馮璋倒把羞意淡了下來。認真打量方晴,方晴微垂著臉,濃密的睫毛遮住了似羞似喜的眼神。


    “倒是一雙好看的眼睛。”馮璋想。


    “馮家哥哥要試試這個章子嗎?”方晴有個差不多的章子,同一塊料上取下的,與馮璋這個算是一對兒,隻不過方晴的上麵雕的是個蝙蝠,馮璋的則是靈龜,連在一起取福壽之意。方晴又想到金龜婿的典故,臉上紅意愈加。


    “好。”馮璋笑著說。


    方晴取來印泥,問馮璋:“馮家哥哥要寫些什麽嗎?或者畫點什麽。”


    馮璋轉眼看見方晴適才畫的畫兒,“這是咱運河的景兒?”


    “是啊,就是渡口那兒。”


    秋季的運河,河上蓬船笠翁,岸邊衰草亂石,天上隱見一行歸雁,大片的留白,頗有寥落古意。馮璋不擅畫,說不上方晴畫工如何,隻覺得意境很好,便想著給方晴這畫題個字,又怕唐突了。便問:“晴妹妹這畫真是好,有什麽大用處吧?”


    方晴當然懂馮璋的意思,害羞地笑道,“習作耳,並沒旁的用處。”


    “若附驥題上幾個字……隻怕唐突了妹妹的畫兒。”


    方晴矜持,說不出“敝畫生輝”這樣的話,隻微笑道,“馮家哥哥的字一向是很好的,何來唐突之說。”


    “還記得你畫的《碩人》嗎?”馮璋輕笑道。


    剛落下的紅暈又布忙方晴的臉龐。


    方晴幼時是個調皮的,父親講《詩經碩人》,句解“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的時候,方晴便真畫了知了腦袋、蟲子脖子、瓜子牙齒的“美人”出來,惹得大家大笑一場,方守仁差點祭出家法。


    “早忘了呢。馮家哥哥快寫吧。”方晴笑說。


    看方晴一邊害羞地笑,一邊為自己磨墨,馮璋心中歎一句“也罷了”,一種帶些惆悵帶點踏實的塵埃落定的感覺。


    接過方晴遞過來的筆,略一思索,馮璋便想起一句還算應景的劉長卿的舊詩:“木落雁南渡,北風江上寒”,慎重的寫在邊上題詞處,又署了名字,然後便壓上了方晴遞過來的章子。


    方晴與馮璋同看,馮璋字體稍顯圓渾,與這畫並不很配,但這本也就是個習作,方晴並不在意,隻說好。倒是馮璋心裏略有不好意思,見方晴不在意,也就釋然了。


    正不知接下來說什麽,方晴的弟弟方旭敲門走了進來,小大人似的先咳一聲才說:“娘說這邊屋裏熱,讓馮家哥哥去那邊屋裏說話。”


    馮璋知道這次拜訪是真的到了尾聲了,忙跟方晴姐弟一起來到正屋,與方守仁夫婦再閑聊兩句便告辭。


    方晴隻送出二門便住了腳,方守仁夫婦並方旭都送出大門口,又殷殷囑咐,看馮璋上馬走了才回轉。


    方晴回到書房看到那幅《秋日渡口圖》,不由得嘴角翹起,母親總說算命瞎子說自己是個有運氣的,如今看來,果真運氣不錯。


    馮璋回去跟父母表示對親事滿意,因馮璋還要返校,兩家定親的東西也準備的差不多了,請村上的風水先生看了三天後便是好日子,於是兩家商量著便這一日舉行定親禮。


    鄉下定親禮簡單,並不要酒席,隻男方體麵的近親去女家送上八色禮物:雞鴨魚各一對,豬肉四四方方一大塊,包子、饅頭、燒餅、餜子各一籃——馮家家境還算不錯,又重視這門親,雖按鄉間習俗來,卻準備的都是上好的,肉都比一般的多二斤。


    馮五奶奶下了血本,又加了尺頭兩塊,一塊大紅的綢子,一塊柳青的素緞,都是縣裏最高等的布莊的搶手貨,並麻花銀鐲子一對,金丁香耳墜一副——鐲子和耳墜是看到方家給馮璋的石頭章子後又加的,本是給馮璋妹妹準備的嫁妝,不得已挪用了。


    這樣的定親禮在鄉間是很體麵的,方守仁夫婦很高興,不為了這點東西,為了馮家對閨女的看重。


    外麵廳堂裏馮璋的伯父們和方守仁吃了茶,誇了馮璋和方晴,說了“天作之合”,裏間馮璋大伯母拉著方晴的手給套上了那副銀鐲子,也便算禮成了。


    1蘇東坡語。


    第9章 全家來進京


    馮璋這邊且按下不提,單說方家。


    既然已經訂婚,接下便是為方晴準備嫁妝。雖婚期未定,但因馮璋當差不自由,保不齊跟訂婚似的訂了近的日子馬上迎娶,嫁妝需提前備好免得到時抓瞎。


    好在嫁妝錢是早就備下的了,不為錢著急,單盤算做什麽家具,買什麽尺頭,打什麽首飾,一樣一樣理,倒不忙亂。


    這日吳氏正看木匠給的圖樣呢,卻見方守仁興匆匆進來,手裏拿著一封信,人還沒進門,先說話了:“內兄來信了,說彥侄兒六月間要娶媳婦,讓咱們去喝喜酒呢。”


    “看把你高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內兄是親兄,不是內侄,是親侄呢。”吳氏也高興,卻不忘打趣丈夫。


    方守仁搓搓手:“很長時間沒見內兄了。”


    方守仁和這位內兄雖然見麵次數不多,卻很談得來,方守仁說內兄瀟灑不羈頗有魏晉名士風流,雖然吳氏覺得那是不著調。


    到晚飯的時候方晴姐弟也知道了,二表哥要娶媳婦了,方晴也很高興,雖然這個哥哥也隻見過三次麵,而且方晴覺得二表哥的名字特別讓人無語。


    明明相貌堂堂,卻叫吳彥,是無鹽還是無顏?都不大好啊。吳是舅家漢姓,老姓是烏拉,烏拉彥,也不好聽。


    舅舅吳明輝在方晴心目中是個神奇的存在。別的不說,就說給孩子起名吧。


    大表哥叫吳理,二表哥叫吳彥——這是跟兒子有仇吧?報複得這麽明顯!


    不過聽說舅舅確實更喜歡女兒,從名字上也能看出來,方晴的表妹叫複蘇裏伊爾哈,意思是芙蓉。


    據說表妹出生的前夜,舅舅夢見一片荷塘,蓮葉田田,芙蓉嬌豔,於是就給臘月天出生的閨女起了個名字叫芙蓉——還是滿語的,說起來一嘟嚕的音,複雜無比。


    好在妗子靠譜,直接管小女兒叫芙蓉。其實除了舅舅,大家夥兒都管小姑娘叫芙蓉。


    前年吳理娶親,恰巧方晴方旭都病了,便隻方守仁自己去的。這次,方守仁和吳氏商量著全家都去。現在方旭也大了,出遠門沒問題了;方晴定親了,以後還有多少機會走舅舅家很難說;吳氏也好幾年沒回娘家;方守仁除了去嶽家,還想見見一兩個在京的朋友。


    方晴前次去京裏還是十歲那年的事,這好幾年沒去,印象都淡了。聽說這次舉家都去,心裏自然高興。方旭一向是個穩重的小大人,這回也不淡定了,要是有尾巴這會兒得晃著圈兒地搖著呢……


    至於嫁妝的事,隻好暫時擱下,一去一回最多半個月,這點時間還耽擱得起,吳氏想。


    於是第二天方家諸人,特別是吳氏,就開始為上京做準備。打點禮物、收拾行裝,托付劉嫂子一家照看宅子……


    有劉嫂自然就有劉哥,劉哥叫劉大餘,這劉家原來是方家世仆,劉大餘的媽——方守仁夫婦喚做劉嬸的,還是方守仁的奶媽子。劉家當時跟著老主人方宗昌來到滄縣,隨著老一輩的過世和方家境況的轉變,方守仁就做主發還了劉家人的賣身契,兩家隻做親戚般走動。


    方晴幫著母親打點禮物行裝的同時,也把自己的針線理一理,這是閨中女子最通用的禮物。


    給舅父、舅母以及大姨的是香囊,裝上些曬幹的甘草、藿香、艾葉,夏季送出去也算應季的禮物。給姐妹們的是繡花手帕。


    不管是香囊還是手帕,都是用去年母親在布莊淘到的布頭兒做的。因是裁下的小塊,不堪大用,雖是好料子,卻價格便宜,吳氏就豪放了的買了一堆回來。


    吳氏把其中的大半給了方晴——也是覺得姑娘大了,恐怕有用到精致小物的時候。方晴多數都做了手帕子,隻檢出厚實的幾塊做了香囊。


    不管是香囊還是手帕子,都要繡上點什麽。方晴日常用來刺繡的料子不多,種類更少,難得這次這麽多花色,頓時性起,一樣一樣斟酌著繡了。


    方晴喜歡刺繡。不同的絲織文理,搭配不同的顏色,用不同的繡法,可以產生比圖畫更有質感的東西。


    朦朧的輕紗配一支杏花兩隻燕子讓人想起煙雨江南;月白的素緞上繡一支遒勁崢嶸的老梅倒也合適;厚厚的洋緞最適合繡濃墨重彩的牡丹;最妙的是一塊白色絲絹,方晴用灰黑二線繡了遠山、石頭、鉤月、扁舟,竟是一幅水墨的《赤壁賦圖》。摸著凸起的“石頭”,方晴不由自得起來,“繡得真不賴。”


    方晴的興趣隻在繡不在用,這些帕子和香囊除了孝敬父母以及特意繡了草蟲送給弟弟的以外,餘下的一直壓箱底放著,方晴自己隻用兩塊什麽也沒繡、隻用大紅絲線鎖邊的白洋布手帕。這回這些東西就都有了主兒了。


    說話間轉眼就到了上京的日子。


    前兩次去都是坐船,走的是原來乾隆爺下江南的路線,這回卻是坐火車。火車站離著陸鎮也隻有二裏地不到,在家就能聽到火車的長鳴聲,但方晴這還是首次坐火車。


    難得出趟遠門兒,方守仁這次花大價錢買的二等車廂的票子。


    車上人不很多,看起來也都是“斯文人”,有穿長衫戴禮帽的,有西裝革履拿文明拐杖的,有穿中山裝的,當然也有打扮時髦的太太小姐。


    每到一站窗外都湧過好些兜售各種小食香煙的小販。經過天津時,窗外有兜售灌湯包子的,正是飯點兒,吳氏就買了一些,除了確實“湯”多一些,方晴覺得滋味並不見佳。


    方守仁興致很好,好到聽女兒評價這灌湯包子滋味不佳時講了個吃包子的笑話:天津包子滋味最好名氣最大的是狗不理包子。排隊、拚桌是經常的。說有個人與人拚桌吃包子,對方一口下去,噴了這人一臉湯汁,跑堂的趕緊遞過毛巾把子,結果這人說:“不忙,他還有兩個沒吃完呢。”1


    寥寥幾句的小笑話惹得一家人都笑了。更致使坐方家鄰座的一個年輕人一口茶險些噴出來,嗆得直咳嗽。


    方守仁忙問,“沒事吧?”


    那年輕人擺擺手,又咳嗽幾聲才緩過來笑道,“失禮了。”


    這個年輕人玉麵瓊鼻、一雙風流的桃花眼兒,有種不辨雌雄的俊美,一件寶藍杭綢長衫上不見半個褶子,露出的一痕白色衣領也是白得熠熠生輝,就這麽扇子一扇,眉毛一挑,嘴角一彎,好個風流倜儻的翩翩美少年——方晴覺得自己的臉跟人家一比,就是雜糧餅子和白麵饅頭的差別。


    方守仁自己是個再板正沒有的人了,卻最欣賞與己不同的“異類”,比如不羈的大舅哥,比如這位翩翩美少年。


    那年輕人雖看著富貴,倒也不擺架子,與方守仁互通了姓名,聊兩句風物閑天,一來二去的就熱絡起來。


    他從自帶的小茶壺裏為方家每人都倒了一杯茶,“夏天喝些熱茶,汗出透了,倒也痛快。”


    方守仁品了品,“鄭先生這——莫非是西洋參茶?”


    這位小鄭先生笑道,“確是泡了些參,夏天喝了解暑,隻是一股子中藥湯子味兒。”


    方守仁也隻在友人家喝過一次,味道覺得有點像,沒想到蒙對了。


    方晴品一口,覺得味道怪怪的,還有些香甜氣,似是加了玫瑰和冰糖。方晴一邊喝茶,一邊聽父親與這位小鄭先生聊天。二人以茶為引,聊的是些吃吃喝喝的話題。


    方晴曉得,文人談吃,是絕不會囿於“吃”的,否則便隻是吃貨或者廚子了。


    文人談吃,要縱橫古今,引經據典,方能顯誌趣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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