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甚至勸說父親,出了正月就在家裏隱蔽處挖地窖、建密室。


    方晴的杞人憂天神神叨叨弄得方守仁和吳氏都緊張起來。二人覺得閨女說的也對,並不費很大的事,卻是可以保命的東西。吳氏也聽方晴勸說收拾了應急的小包袱,重要的文書證件,幾件舊衣,一些細軟和零錢,再加上水壺、雨具之類出門必備的東西。


    方晴惦記家裏,家裏也擔心方晴的安全。方晴覺得租界安全,吳氏卻覺得還是家裏好,幾次勸說方晴不要回津了,“這樣亂的世道,你一個人在外麵實在讓人不放心。”


    但方晴早野了心,撒嬌發癡耍賴諸般技藝拿出來糊弄親娘。吳氏拗不過閨女。在互相的惦記、囑咐和安慰中,方晴又回了天津。


    滄縣信息閉塞,本地報紙上也沒轉載方晴的漫畫,所以方晴翻起的那點小浪花,方守仁、吳氏並不知道。


    從家裏回來,補讀這幾天的戰況新聞,前線依舊膠著。


    年後影畫部人員分工做了調整,鑒於當下局勢,方晴被“委以重任”,隻負責為“重要新聞”畫配圖;江小姐負責各版麵照片;小王轉為全職,負責廣告、副刊、普通新聞的畫稿——什麽新聞“重要”由李先生確定。


    方晴歎口氣,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架空?李先生沒出將入相,還真是浪費人才。


    然而如今方晴懂事不少,再不是那個受不得冤屈、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的小姑娘了。也或者是因為時局混亂,保不齊哪天戰火就會燒過來,跟失家喪命比,這點茶杯裏的風波還算什麽呢?這麽一想,方晴什麽心都平了。


    方晴便開始了幹拿薪水不幹活兒的冷板凳生涯——當下“重要新聞”都與戰爭相關,然而前線的新聞要麽不配圖,要麽配買的戰地照片;天津本地抗日救國活動,還是配江小姐拍的實地照片更好,用到方晴畫圖的時候真的不多。


    其實這冷板凳若是全然地冷也不怕,關鍵它還外冷內熱——比如今年翻了倍的薪水。依循報館慣例,每年加薪一次,前兩次還算零打碎敲地加,今年卻幹脆漲到每月150塊大洋,而各部經理也不過八·九十塊。這錢真是燙手啊。


    再比如這次采訪芳草社的事。在閑了半個月一張圖也沒出的情況下,李先生派給方晴這個優差。


    芳草社是北平的話劇社,與傳統的戲班子不同,演員都是歸國學者、詩人教授、淑女名媛之類社會名流,在文藝界很有名氣。


    在天津的這次義演動靜也很大,包了豪華的劇場,在報紙上做了大幅廣告,劇目是經典的《玩偶之家》,票價也極其昂貴,據說都將捐獻給前線部隊用於購置醫藥。


    這種采訪一直是報館裏的香餑餑,一共三個名額,文字由秦先生負責,攝影是江小姐,另一個名額落在方晴頭上。


    方晴被這餡餅砸得鼻梁子生疼——這種新聞約定俗成是配劇照的,自己占了名額卻不出活兒……方晴覺得自己的屁股被烤的外焦裏嫩。


    李先生走過來勉勵道,“好好畫。”


    方晴恭敬地回答,“是。”


    方晴捏著報紙仔細看廣告上的孫書錚,提著箱子轉身回眸,清麗的麵孔上滿是哀婉與決絕。方晴笑笑,再看演員表,男主角竟然是歐陽先生!再往下看,可惜歐陽太太不在演員表裏,方晴很喜歡這位女士。倒是上次在沙龍上見過的房先生身列其中,飾演柯洛克斯泰一角。


    方晴到得早,坐的是側麵的記者席。觀眾席慢慢也坐滿了人,方晴看到不少熟臉,鄭衍、韓益夫婦、經理周先生、久不見的梅先生,還有馮璋和嚴小姐,方晴突然有種“天下何人君不識”的錯覺。


    鄭衍恰往這邊看,兩個人目光對上,便都笑了。


    方晴扭過臉去等著開場。


    鄭衍也正過臉來。其實鄭衍對這場話劇並無多少興趣。來,不過是看朋友的麵子捧個場。要看“娜拉”,身邊就有一個啊。對曾經的尷尬困苦,方晴雖不說,卻也能想象,可她既沒有妥協地“回去”,也沒有順勢地“墮落”,反而走出了自己的路。鄭衍偏心地想,若是戲裏的娜拉處在方晴的境地,恐怕是不如她的。


    初認識時,鄭衍覺得方晴是個有些聰明的舊式淑女;後來接觸多了,便發現了方晴的牛心古怪、狷介驕傲,一個女孩子,卻帶著些酸腐的書生氣,可笑得很;然而處得久了,習慣了,便覺出和這樣的人交往的舒服來。更何況方晴也有她的好處,說話言之有物,做事有擔當,性子既不柔弱,也不過分剛硬,還有點小慧黠,便如一道可心的家常菜,樣子雖不驚豔,口味卻著實不壞,就粥,下飯,佐酒都很合適。想著想著,鄭衍的思緒就飄遠了。


    話劇演完有小型的記者招待會,方晴沒能與她的熟人們說上話。


    招待會回來,方晴用自來水筆畫了一幅“娜拉”小像交上。


    組版編輯曲先生遺憾地跟方晴說,“可惜有劇照了,不然用這張,版麵也很清秀……”略沉吟,“我若是給你裁了隻用一部分,你不介意吧?”


    方晴笑道,“您就是光用裙子角兒都沒問題。”


    曲先生想了想,搖頭道,“算了,還是不裁了,老老實實用劇照吧!”


    方晴笑道,“好。”


    隔日,由天津商會、金融協會、婦女聯合會等多個組織聯合舉辦的義賣晚會上,一片的衣香鬢影中,方晴又看到前日見過的那些臉。


    第47章 義賣晚會上


    今天方晴依舊是“搭頭兒”,一起來的也依舊是秦先生和江小姐。


    作為記者,方晴一行照舊來得早。秦先生一貫的西裝革履,江小姐平時習慣穿洋裝裙子,今天穿的卻是仿男式的黑色西裝,裏麵白色絲質襯衫,一張嬌俏的臉竟顯出幾分幹練灑脫,方晴很是讚歎了兩句。


    方晴自己還是穿旗袍,考慮到場合,穿的是一件藏藍色絲絨旗袍,領口別了一支南珠胸針,又塗了橘紅色的唇油,雖不出色,倒也不算失禮。


    方晴到了好一會,鄭衍才到。


    鄭衍穿著黑色西式禮服,雪白的襯衫,頸間一支黑色絲綢領結,頭發都抿上去,從頭發絲到皮鞋底都在為翩翩濁世佳公子做注腳。


    方晴一時猶豫不決,不知是埋汰他衣冠禽獸好,還是油頭粉麵更恰當。


    鄭衍走近了,方晴笑問,“某些人難道不應該在貓冬嗎?怎麽最近又是看戲,又是參加晚會的?”


    鄭衍想回嘴說“你才是熊”,想戲言“我來陪陪你啊”,最終卻什麽也沒說,隻是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你是不是憋了什麽大壞?”方晴狐疑。


    鄭衍把右手插進褲兜,省得一個忍不住摁了她腦袋。


    韓益夫婦與鄭衍前後腳到的。韓益穿鄭衍同款的禮服,韓太太一襲墨綠色西式連身裙,一個儒雅高貴,一個大方美麗,真是一對璧人。


    撇下鄭衍、韓益,韓太太挽著方晴的胳膊,兩個人在一邊兒嘰嘰咕咕地聊天兒。


    “好些天沒見你了,還好嗎?”


    方晴笑道,“還好啊,就是前兩天傷風了,流了好幾天的鼻涕水。”


    “我前兩天也感冒了,嗓子裏像塞了個剛煮出來的熱雞蛋。”


    方晴被這比喻逗笑了,韓太太也笑。


    鄭衍、韓益離得不遠,聞言也是一笑。


    那邊馮璋攜太太嚴秀玉進了門,取了酒,與遇到的一個同僚打了招呼,一轉頭便看見方晴。


    方晴正與一個太太相談甚歡,笑得眉眼彎彎的,態度大方自然,帶著點我行我素的恣意,就像那些在外麵做事的女性一樣。


    馮璋也看《津門時報》,對方晴能畫出《別做夢了,日本人》有點驚異,要知道這需要的不隻是畫技。


    方晴是怎麽變成“漫畫家”方霽天的呢?馮璋一時很難把眼前這個穿絲絨旗袍的時代女性與那個小院裏毛著頭發、笑得略帶彷徨的鄉下媳婦聯係在一起。


    “那不是方小姐嗎?”馮太太嚴秀玉笑道。


    馮璋回過神兒來,笑著看向太太,“我們過去打個招呼吧,阿玉。”


    馮太太嬌柔一笑,“好啊!”插到馮璋臂彎裏的手下意識地一緊。


    馮璋拍拍愛妻的手,一起慢慢走過來。


    “晴妹妹——”


    方晴轉過頭,微怔一下,笑道,“馮家哥哥,馮太太,好久不見。”


    “方小姐,好久不見。”馮太太笑道。


    鄭衍、韓益也走過來,方晴為他們引薦。


    “這是韓教授、韓太太、鄭先生,”方晴看一眼馮璋的肩膀,對鄭、韓等人笑道,“這是馮中校,馮中校太太。”


    雙方互道了幸會。


    鄭衍早忘了馮璋的樣子,然而與方晴相處得久了,不用特意交流,便明曉對方的意思——那麽這位便是那位了。


    聽說馮璋是保定軍校畢業的,鄭衍微笑著讚道,“如今軍中多少像蔣光鼐先生這樣的名將都出自貴校。馮中校年紀輕輕已經中校軍銜,來日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馮璋很得體地謙虛了兩句。


    幾個人順著談起保定幫的實權人物,談到在津的劉宏飛將軍。


    “既然馮中校是劉世伯高足,”鄭衍笑道,“改日我們一起去陪老人家玩幾局橋牌,贏老人家些銀錢花花。”


    劉將軍曾於保定軍校做過教員,是“保定幫”德高望重的人物。馮璋剛入學,劉將軍便調離軍校,馮璋一共沒見過劉將軍幾麵,如今劉將軍位高權重,馮璋更是湊不上去,這“師生”名分虛得緊。


    不過,劉將軍愛玩橋牌馮璋倒是知道,聽一位世家出身的師兄說,劉將軍愛牌成癡,然牌技實在糟糕,十局九輸,老頭兒也知道自己的牌技不好,便隻揪著熟人打。這位鄭先生連這都知道,又稱“世伯”,莫非真有什麽背景?不知道方晴從哪認識這樣的人物。


    “原來鄭兄家與劉老師是世交。不知鄭兄是在哪裏高就?”馮璋笑問。


    “兄弟慚愧,一介酸儒,寫點不入眼的文字糊口,讓馮中校見笑了。”鄭衍微笑道。


    馮璋更覺得這位鄭先生高深莫測,當下笑道,“要說慚愧,兄弟才真應該慚愧,在鄭兄、韓教授這樣的才子學者麵前,我這樣的大老粗都不敢張口了。”


    “文以教世,武以衛國,何分高下!馮中校太謙了。”韓益溫和地說。


    “韓教授說的是,受教了。”馮璋點頭道。


    方晴微笑著聽三個男人打機鋒。鄭衍忽悠馮璋,打的是什麽主意,方晴才不管,鄭衍是有分寸的人——其實,有人替自己出頭,是方晴幽暗的內心深處若幹不可說的小念想之一。方晴平時道貌岸然著,這些念想藏得死緊,自己也全當它們不存在。


    至於韓益,想來他並不知道原因,隻是慣常與表弟鄭衍站同一條戰線。


    方晴的同事秦先生和江小姐走過來,方晴又是一通介紹。


    方晴介紹鄭衍時,特意對江小姐道,“這便是柳雲生先生。”


    江小姐歪著頭看鄭衍,鄭衍頷首一笑,端的是風流倜儻。


    馮璋這才明白,鄭先生就是跟方晴一起合作的寫的柳雲生。心裏覺得這柳先生怪怪的,又說不上哪裏奇怪。


    男人談起國事天下事。


    女人們聊的就輕鬆多了。


    “北方冷,若不是屋裏有西洋暖氣,真穿不住裙子。”韓太太笑說。


    “是啊,南邊要好得多。以前在上海,冬天穿旗袍絲襪,外麵加一件大衣,也不覺得多冷。”馮太太笑道。馮太太也是西洋連身裙,隻是領口開得比韓太太的更大一些,顯得脖頸纖細修長。


    “方小姐的絲絨旗袍真是美,不知在哪裏做的?”馮太太笑問。


    馮太太也不是不感慨的,當時隻以為馮璋的前妻是個有些見識的鄉下女人,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位能耐人。馮太太除了看剛才馮璋有些失神略有惴惴以外,心裏又有些屬於勝利者的高興——失敗者本事再大,也是失敗者,且更能凸顯勝利者的不凡。


    方晴笑道,“這是一個身在異地的朋友送的。”


    方晴沒有扯謊,袍子是小安的舊衣。小安小姐脾性,愛亂花錢愛買新衣,然而好些買了又不怎麽穿。臨走時,這些沒大穿過的衣服便都給了方晴,幫她省了一筆置裝費。


    想起小安嘴毒地評價自己“長了一雙與旗袍絕配的鳳眼兒”卻“肩膀太平、個頭太高、不夠豐滿,沒長一副與旗袍絕配的身材”,方晴臉上泛起微笑,自己當時是怎麽回她的?“說話一針見血真是個討人嫌的壞毛病!”小安點頭,“還真是!”兩個人同時哈哈大笑。


    方晴在心裏微微歎一口氣,餘生不知能否再見到她。


    說起天津哪裏做衣服好、哪裏料子全之類的話,江小姐最有發言權,畢竟是世家小姐。其他幾個都一臉興致地聽著。正說得熱鬧,便看見芳草社一群人來了。


    看見光彩照人的孫書錚,方晴惡趣味地想,前妻、後妻、紅顏知己,與馮璋有關的女人們都到齊了。


    然而大家都是文明人,並沒有什麽灑狗血的事情發生。


    鄭衍、韓益與他們多數都認識,方晴也認識一些。認識的不認識的,雙方一通介紹寒暄,馮璋稱呼孫書錚“黃太太”,態度紳士得很。孫書錚與馮璋、馮太太略寒暄一兩句,也很客氣。


    孫書錚親熱地拉著方晴的手,寒暄兩句,又問起小安。方晴說小安去了國外。孫書錚臉上一抹驚訝之色,“姐姐竟然出國了?”


    方晴笑道,“是啊。”並沒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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