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潁國的先王司忱還在人世時,便覺出自己的嫡長子司儼不近女色,就連身側服侍之人都是些機靈的童子,沒半個女子身影。


    司忱在世的最後一年,見司儼早過了成婚之齡,卻連個妾室或通房都沒有,便在潁國的世家中擇了兩個才貌出眾的適齡女子給他做貴妾。


    司儼並不欲納妾,可司忱態度強硬,他未同長子商量便將兩個女子送到了他的寢殿中。


    可近侍在司儼身側的下人都知道,他們的世子隻命人給這兩個女子安排了住處,卻從不在她們那兒留宿。


    司儼甚至連看,都沒怎麽看過她們。


    待撫遠王去世後,司儼繼位成了潁國新的王上,那時的他卻早將那兩個女子忘在了腦後,也未賜她們封號和位份。


    其中的一個貴妾便動了歪心思,趁司儼獨自在謙光殿處理政務時,買通了殿中伺候的侍童,讓他在博山爐裏添了味帶有迷/情功效的香料。


    原本這位貴妾想因此得幸,可她的舉動不僅觸怒了潁國的這位新王上,還讓這位身體一貫康健的藩王突患心疾。


    據說司儼暈倒之前,還曾神情陰鷙地捂著心口,拔劍刺死了自己的貴妾。


    時值人定,謙光殿內燭火黯淡,殿央神獸紋博山爐內的薰香早已燃盡。


    而今空氣中,隻有淡淡的苦澀藥味。


    司儼身著墨色玄袞,腰環革帶犀毗,充耳懸瑱的華貴冕冠置於發上。遙遙觀之,氣度淡漠矜貴,容止高徹不群。


    漆幾上的燭火忽明忽暗,男人鴉睫微垂,亦在其眼瞼處落了影。他正神情專注地處理著封國政務,青玉珠旒後的那張臉,雖然稍顯冷厲陰鬱,卻是極年輕俊美的。


    ——“王上,國師求見。”


    司儼並未抬眸,隻用修長的手沾了沾墨,淡淡命道:“讓他進來。”


    “諾。”


    潁國的國師名喚鄒信,可他的本名卻並不喚鄒信,而是喚作亓官邈。


    亓官邈於三年前,在大梁皇帝麵前謊稱身患惡疾,皇帝讓他隱居於上京近郊。可無人知曉,這亓官邈竟是隨著當時還是世子的司儼跑到了潁國,還改名換姓,做了潁國的國師。


    而皇帝近年病情惡化,在大梁境內遍尋亓官邈的蹤跡,可卻怎麽尋都尋不到,如今皇帝沉屙已久,明顯活不了多少年。


    亓官邈這時已經走進了殿央,他神情凝重地跪在了侍童拿來的茵席上。


    待他對著司儼問安施禮後,司儼方才撂下了手中的折子和筆,他額前的青玉串因而微碰,發出了泠泠清音。


    "說罷,這麽晚了,尋孤作何?“


    亓官邈快速地張合著眼皮,實則他因懼怕泄露天機,平日總是沉默寡言。


    可時至今日,他卻不得不泄露天機。


    因為這事同司儼的命數有關,若司儼死於他之前,那他便隻能活到三十六歲。


    隻是亓官邈不知,這番泄露天機於司儼,他到底會折壽多少年。


    “王上,臣有一事相告,還望王上聽後,盡快做出抉擇。”


    司儼表情未變,卻覺出了事態的嚴重性。


    因為亓官邈本人平日很少說話,且他不僅醫術頗高,還擅周易卜卦之術。


    所以今日他主動求見,定是卜算出了什麽惡事。


    亓官邈暗舒了一口氣,方道:“王上,臣算出,您隻剩了兩年的命數......"


    話還未畢,司儼的麵色並未有異,亓官邈的神情卻倏地大變。


    司儼不禁蹙眉,問道:“接著說下去,為何要那做那副表情?”


    亓官邈強自恢複了神色,心中卻在啊啊啊地嚎叫。


    他隻是同司儼說了一句話,就折了三十年的壽!


    雖說他還剩了一百三十三年的壽命,但是卻禁不住每三十年一折的這個折法!


    “所以,孤為何隻剩了兩年的命數?“


    亓官邈耐住想痛哭流涕的欲望,複又語氣微顫道:”王上...你幾日前的症狀,並非是心疾,而是中蠱之兆。之前臣未察覺出你身有此蠱,上次那惡妾對您下藥,您在那時才有破蠱之兆......”


    西域有些小國的藥人頗善養蠱,亦常用巫蠱之術害人性命。


    司儼聽罷,眸色深沉了些許,又問:“可知這蠱為何蠱,又為何人所下?”


    亓官邈的心跳得極快,幸而適才他說完話後,隻折了五年的壽。


    “這蠱為情蠱,隻有找到您的蠱人…並…並…”


    “ 並什麽?”


    司儼的語氣還算平和,並未因亓官邈言語支吾而惱怒。


    “…並對您的蠱人情根深重方能解蠱,您也能活到您原本的壽命,否則您便會在兩年內噬心而亡……”


    亓官邈說罷噬心而亡四個字後,麵色倏地變得慘白。


    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又折了三十年的壽!


    再說下去,司儼還沒噬心而亡,他便要先碎心而亡了!


    司儼聽罷,卻是冷笑一聲,隨後嗓音低沉地回道:“是誰要給孤下這種蠱?還有你說的那個蠱人,孤到哪去尋這個蠱人?”


    亓官邈不敢再多說話,生怕再折他個三十年的陽壽。


    何人下的蠱,並不好說,也可能那下蠱之人並非今世之人。


    且蠱人確實難尋,就算成功尋到了,可萬一他是個男人,或者是個醜八怪,又或者是個老嫗,那司儼怎麽可能會對這樣的人情根深重?


    他還是會噬心而亡!


    “一般來說,您的身上應該有蠱蟲留下的蠱印,您的蠱人,身上應該跟您有著一樣的蠱印……”


    亓官邈越說,越覺得心痛萬分,他剛剛又折了三十年的壽!而今他的壽元隻剩了七十餘歲……


    ——”國師!國師!“


    侍童眼見著亓官邈話還未說完,卻是身子往後一仰,一臉愁苦的昏了過去。


    司儼這時從案前起身,命人將亓官邈抬了下去。


    他微振華貴的冕袖,清冷的月華落於地麵,司儼靜默了半晌,眸色卻是倏地微變。


    往昔的回憶紛至遝來,那是在三年前,他還在上京相府之中暫住。


    那時裴鳶落水於滄池,他和裴猇救下她後,便回了相府。


    那夜亦是他,親自將那個女孩抱到了她的居室,裴猇那時並未同裴鳶分住,班氏得訊後還命人帶了他的幹淨衣物,怕他著涼,便讓他在裴猇的居室先將濕衣換下。


    司儼並未拒絕班氏的好意,他剛要換上幹爽的裏衣,卻聽裴猇竟是嘖了一聲:“身材不錯...咦?你身後的那個胎記,怎麽跟裴小彘的一樣?都是扶桑花的紋樣!”


    *


    上京,丞相府。


    裴鳶於是夜做了個冗長的夢,夢裏有她。


    亦有這三年中,她不敢憶起的那個人。


    實則司儼剛離開上京的那段時日,裴鳶每在睡前,都曾悄悄地許願,她知道她再見到司儼的機會很是渺茫,可她又屬實想念司儼。她便希望,那個人能來她的夢境,陪陪她。


    可那時的她,無論怎麽祈願都夢不到他,就連他的聲音都夢不到。


    事到如今,她已經決定要嫁給別人了,那個人才終於來了她的夢境。


    夢中的她先是同司儼在知魚亭學算學,司儼一如從前,待她的態度溫和又耐心。


    而後場景倏地變得詭譎又奇幻,她又和司儼置身於那年上元的燈會中。


    司儼牽著她的手,可他二人卻並未行走在地上,而是身在半空,在空中並肩而行。


    夢裏的司儼麵孔異常清晰,並不模糊,是她熟悉的清雋俊美模樣。


    裴鳶俯瞰著熱鬧的街景,看著西市上如螞蟻般大的無數百姓,她也是於這時才知道自己原是在做夢。


    她掙了掙身側男人的手。


    司儼這時不解地看向了她。


    裴鳶輕聲道:“你鬆開我罷,我要嫁給別人了,這樣不好。”


    司儼淡哂,卻並沒有鬆開她的手,隻回道:“可這是在你的夢裏。”


    裴鳶強耐著鼻間的酸澀,卻還是堅定地掙開了男人修長的大掌,語氣稍帶著哽咽地道:“我知道,那你也別再牽我的手,也別再來找我,夢裏也別再來了。”


    司儼聽罷,神情凝重了些許,他看著她的眼睛,語氣帶著鄭重:“那我來娶你。”


    話音剛落,那詭譎的夢境突然崩塌。


    裴鳶也因而從半空墜落,可她並沒有在夢中害怕地喊叫。


    因為她知道,她的美夢該醒了。


    ——“小姐,您快醒醒,不好了。”


    裴鳶聽著采蓮的聲音,方才從夢中驚醒。


    她從床前坐起了身,邊揉著眼睛,邊飛快地趿上了繡鞋,她心中也有些發慌,總覺得是宮裏出了事,便問:“怎麽了,是不是我姑母出事了?”


    采蓮急得都快哭出了聲:“不…不是…是那個潁國的藩王,他差使臣往上京寄了信函,那信函上說,他要向陛下求娶您做王後!”


    第22章 王要奪妻   太子也想娶她?


    待信函抵達上京後,司儼一如尋常,於次日一早前往姑臧東城之旁的講武場訓兵。


    卻說司儼近年收編上來的兵士中,有近五萬的歸漢羌人。雖然管訓這些性情蠻野的羌人要更費些功夫,但是羌人的體格卻比尋常中原男子要悍勇數倍,戰鬥之力也自是強於他們數倍。


    且潁國不僅有著諸多的悍勇之將,其境內澤草茂盛,因而頤養戰馬,這些馬的品種多為名貴的烏孫馬和大宛馬,可疾馳千裏,最宜長途行軍。


    潁國的兵力目前雖然稍遜於中央皇朝,但卻足使閼家父子忌憚,若兩方真的打上一仗,誰輸誰贏雖無定論,但強強相爭的結局,定是兩敗俱傷。


    待司儼從講武場回到南城後,國相翁儀已攜著在上京千金尋得的畫像侯在了謙光殿外。


    按說大梁藩國的國相一職,應由皇帝任命,國相之下的藩國之臣才能由該國國君授任。


    但翁儀的國相之職,卻是由司儼親自賜封的。


    單從潁國國相的任免便可看出,潁國之內政,實則已經不受限於大梁皇室,反是呈著割據自治的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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