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姆媽也放心戚映竹跟著時雨,不會風餐露宿受委屈了。


    成姆媽傷懷道:“是宋女郎辭別時,到侯府問起女郎。老奴在外麵聽說了,便央求宋女郎帶老奴來見女郎一麵,看一看女郎過得好不好。女郎放心,老婆子現在在小公子的後院灶房幫忙,日子過得去。”


    戚映竹望一眼宋凝思,對成姆媽微笑:“星垂雖然任性胡鬧一點,心卻是好的。姆媽在他房裏做事,我也放心了。”


    成姆媽點頭。


    她想說更多的,卻到底歎口氣,沒再囉嗦了。成姆媽拉住時雨:“時雨,你和我去灶房做飯,我教你怎麽照顧女郎。你讓宋女郎和我家女郎好好坐著說會兒話。”


    時雨回頭看一眼那靜靜對立的二女,他不情不願地被成姆媽拉走了。


    —


    宋凝思跟著戚映竹進入寢舍,她環繞屋舍,坐下後,飲了一杯戚映竹倒的茶水。宋凝思道:“不錯,雖然簡樸些,但勝在雅致。京城裏一團亂,你在山中躲清閑,倒也快活。”


    戚映竹略冷淡:“表姐找我做什麽?若是問殺手樓的事,我知道的不如表姐多。若是想要時雨,我不會將時雨給表姐。”


    宋凝思抬頭看著半空中飛舞的塵埃。


    她答非所問:“我要離京了。”


    戚映竹驀地看向她。


    宋凝思淒然一笑,她緩緩地放平目光,看向戚映竹:“金光禦失去了蹤跡,整個京城都知道他是罪魁禍首,說他殺害了我夫君,也殺了端王府的大公子。但是偏偏誰也找不到金光禦。金光禦也再未來擾過我,但是我知道他不會放過我。


    ”思來想去,表妹那日說的話有道理。我不能再連累身邊人了,我父親已經辭官,幾個兄長也離開官場,各奔前途。我父母從此後跟著我一同離京,師兄已經死了,但我也與師兄拜過堂,我打算代替師兄照顧柏家父母。


    “我隻能盡量跟在柏家父母身邊,時時與他們在一起,才能防止他們無聲被害。我與我的哥哥們、親人們,全都斷了關係……隻是父母年老,舍不得我,才要跟著我一同顛沛吃苦。”


    宋凝思眼眶一紅。


    她勉強一笑:“我臨去前,回想起來,我十幾歲就離開了京城,這麽多年,等我回來的時候,昔日朋友全都嫁為人婦。人人都是飽讀詩書的才女閨秀,我已成為鄉間野婦。隻有阿竹你……與我境遇相似,讓我能多說幾句話,單獨與你告別一次。”


    戚映竹望著她半晌,漸漸的,戚映竹目中攏上了憐惜之色。戚映竹輕輕一歎,道:“表姐,你昔日之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自幼認識你,我看錯了唐二哥也罷,我不理解我為何眼光如此,連你也會看錯。表姐,你不是那般會背叛所愛的人。可你為何要背叛金光禦呢?鬧到如此地步。”


    宋凝思看著她許久,看她青春年華,看她年華未逝。


    宋凝思略有些古怪地笑一聲。


    這讓戚映竹不喜:“表姐為何用這麽奇怪的眼神看我?”


    宋凝思問:“阿竹,你想過給時雨生一個孩子麽?”


    話一落,戚映竹一下子僵住。


    她飛快地抬頭看一眼門窗,怕時雨突兀地出現。宋凝思便用憐惜的目光看著她笑:“阿竹,你這般體弱,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會去生孩子,折自己的壽命吧?時雨知道麽?”


    戚映竹冷淡道:“表姐若是說這些,不妨直接告辭,我不遠送。”


    宋凝思自然不走,她突然說一聲:“我流過兩個孩子。”


    戚映竹驀地抬頭,看向她。


    戚映竹驚愕地站起來:“表姐,你……”


    宋凝思淡漠道:“有何奇怪的?我十五歲就跟了金光禦,青春年華盡耗於他一人身上。我懷過胎,很奇怪麽?”


    戚映竹結巴:“可、可是……”


    宋凝思聲音更冷淡了:“都流掉了。一個也沒保住。因為金光禦的敵人太多了,我們常年被追殺。雖然他武功高強,可是我們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第一個孩子,是他帶我逃跑的路上掉的。後來他便偷偷置了房子安置我,盡力不和我見麵,想保我平安。


    ”但是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後,那裏還是被他的敵人們找到了。他是天下最厲害的殺手,他殺過的人太多了。殺人者,人恒殺之。金光禦不敢讓我離開,敵人來了,他與人在外死戰,可是我心裏擔心又懼怕,屍體和血泊籠罩著我……我的第二個孩子,生下來是個死胎。我和金光禦一起埋了這個孩子,我們都很難過。“


    日光微斜。


    宋凝思所坐的地方,被陰影籠著。


    她並沒有落淚,說話時卻是死氣沉沉:”我知道金光禦也很難過,但是我心裏還是恨他的。如果沒有他,如果他不是殺手,我的日子會變得很不一樣。沒有人知道一團死肉從我肚子裏掏出來,我心裏的絕望。


    “我曾愛過金光禦。可我也恨金光禦。


    ”他不知道我恨他。“


    宋凝思抬頭,望著戚映竹:”所以我發誓,我再不能那般了。“


    戚映竹呆呆地看著她,戚映竹的目光順著宋凝思的臉蛋向下落,她看著宋凝思的腹部。宋凝思的身形藏在鬥篷後,她安靜地坐著,戚映竹忽然有了一個猜測。


    戚映竹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她掀開宋凝思的鬥篷,伸出手去。果然,如她所料,她摸到了宋凝思已經有些顯懷的腹部。


    戚映竹看著宋凝思,喃聲道:”你又懷孕了……但是這一次,你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丟掉,對不對?”


    宋凝思道:“對。”


    她恍惚道:“我要留下這個孩子,我還要給孩子找一個真正的能庇護他的父親。我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就知道,我不能再和金光禦在一起了。可是表妹,這個人這麽難纏,我想擺脫他,必須借助其他方法。”


    戚映竹:“你為什麽不告訴金光禦呢?”


    宋凝思:“因為我不相信他。我既愛他,又有些恨他的無能。”


    宋凝思站了起來,鬥篷曳地,重新擋住了她的腹部。宋凝思拉著戚映竹的手,微微笑:“表妹,我信你人品,才讓你知道這些,你不要說出去,我不想節外生枝。


    ”我得了這個教訓,看到你和時雨……我才心急如焚。你是我早年最疼愛的小表妹,你身體又這般,我希望你對自己的前路,多想一想。告辭了。“


    宋凝思轉身,向門外走去。戚映竹盯著她的背影,忽然開口:”表姐,不止如此吧?你是個什麽都想要的人,不會僅僅如此。


    “你讓殺手樓的人入局,讓金光禦被追殺,讓整個京城現在一團亂……然後你走了。你得到什麽了麽?你應該、應該……柏郎君還活著,對不對?”


    宋凝思背對著戚映竹,她沒有明說,隻道:“阿竹,你有七竅玲瓏心,這是幸,也是不幸。左右這些事在你這裏,已然結束,你不必多管。哪怕金光禦來找你……也有時雨在。這次,真的告辭了。


    ”希望我再不用見到你……我若再不用見到你,便說明,我能徹底擺脫殺手樓了。“


    —


    宋凝思離開落雁山,坐上馬車,先將成姆媽送回宣平侯府。之後趕了兩天兩夜的路,宋凝思吃睡都在車中。


    日日夜夜,宋凝思抱著自己的膝蓋躲在車中,她置身黑暗,躲避光芒。


    到第三日的淩晨,遠離京城許多的地方,宋凝思在樹林中見到了前來接她的青年。


    青年長身而立,一身青袍,文質彬彬。他對宋凝思露出關懷的眼神,握住她冰涼的手,喊一聲:”師妹,苦了你了。“


    宋凝思搖頭,她一手被真正的柏知節握著,一手撫在自己微凸的腹部上。她渾渾噩噩地被人拉著在寒林中行走,腳下草木窸窣,如同日日夜夜,她被那個巍峨高大的青年摟抱著,逃命,或追殺。


    而今,她一步步走出黑暗,看到晨曦徐徐落在身上。站在陽光下的感覺有些刺,但她會適應的。


    宋凝思恍惚地說:”柏師兄,多謝你一路助我。你日後若有喜歡的女郎,我會讓出位子的。“


    柏知節歎道:”師妹,別想那麽遠的事了。“


    宋凝思點頭,她手撫著自己的腹部,一腳深一腳淺地趔趄走著。


    在這世間,為母則剛。


    任何母親,天生會去學如何保護自己的孩子平安長大。


    ……哪怕麵對的敵人,是孩子的親身父親。


    第57章 清晨,戚映竹將沾著咳出……


    清晨, 戚映竹將沾著咳出血的帕子藏在枕下後,洗漱一番。她沒有胃口,便隻喝了一小碗藥粥, 就倚著窗翻書看了。


    今日時雨格外安靜,沒有一收拾完碗筷便來纏她。於是戚映竹翻著書的時候, 借書擋眼, 偷偷尋找院中少年的行蹤。


    她見到時雨從成姆媽以前住過的廂房鑽了出來, 懷裏抱著針線。戚映竹一怔,她放下書, 上半身抵在窗緣, 看到時雨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來。


    他低頭,手中飛線飛針,飛快地補他自己右手袖口的一個破洞。那裏線頭拉雜, 補了又補,粗線在風中輕揚。少年手指靈活無比——


    畢竟時雨是用雙匕首作武器的。


    戚映竹端詳他, 想到他這身黑色的武袍,她從第一次見他時他就這幅裝束。到現在,他還是這樣……


    戚映竹聽到時雨嘀嘀咕咕地念:“我討厭長個子, 衣服全短了。”


    戚映竹愕然, 霎時被他可愛到。


    她想到時雨偷偷摸摸地告訴自己他有多少錢時, 不禁莞爾,又有些心疼他:這個守財奴。


    必是小時候過得很艱辛,才養成這副一分錢都舍不得丟的性情。可他這般小氣, 若非戚映竹心思太細, 她也察覺不出。隻因時雨在她身上花錢,從來沒委屈過。


    戚映竹想了想,向院中少年招手:“時雨。”


    時雨仰臉回頭, 迷茫看她一眼。他手中針線快速地打結收尾,下一刻,他人出現在了窗外,乖巧十分:“怎麽了?你今天不用寫字了,隻跟我玩麽?”


    他流光溢彩的眼神期盼地望著窗內少女,戚映竹小小瞪他一眼,伸指戳他額頭:“你呀,我教你讀書你也不好好學,整日隻顧著玩兒。你這個小白丁,小心被有文化的人哄騙了,你都不知道。”


    時雨狡黠道:“不會啊。你不是讀那麽多書麽,你對我很好,你不會看著我被騙的。”


    戚映竹怔忡一下,略微傷懷:“時雨,我對你的好,不及你對我的十分之一。”


    時雨偏臉,不解看她。他眼神明顯,大約是奇怪好端端的,她怎麽又開始了……


    時雨的眼中情緒太露骨,戚映竹一下子赧然,也暗惱自己怎麽又開始悲春傷秋了。不是早就想好了,最後時光,要開心一些麽?


    戚映竹便隔著窗子,對時雨微微一笑:“時雨,總跟我住在山上,你是不是寂寞了?正好家裏缺了點兒東西,沒有姆媽采辦,我們一起下山買點吧。”


    時雨眼中光瞬時流動,那霎時的光,亮澄奪目,比日光更加璀璨。他向後退了一步,略有些感動地看著她:“你要白天與我一起出門?你不怕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了?央央,你進步了。”


    戚映竹一時給他的感動弄得尷尬,想她平時是多內斂,時雨才會覺得她出個門都不願意。


    戚映竹不覺反思自己對時雨是否太苛刻,太拘著他那隨意的性子。女郎沒有想明白的時候,時雨已經手撐在窗口,一翻身跳了起來。他快樂地晃進戚映竹的閨房中,挑選他喜歡的衣服、發簪、手釧、胭脂。


    時雨全推到戚映竹麵前:“今天穿這些好不好?”


    戚映竹低頭掃一眼,他挑選的衣裳顏色有些豔,簪子又很老氣,與她清雅的氣質不太符合……但是戚映竹還是微笑著滿足了他,抱著衣裳進屋裏去了。


    ——時雨越來越像個正常的人,越來越會表達他的喜好,有他自己的傾向,還有了他的審美。這是好事,戚映竹願意助長他的成長。


    —


    也許因為戚映竹穿了時雨喜歡的衣裳與他一起下山,時雨的心情格外好。他快樂地走在前邊,又時不時轉過身回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女郎看。


    戚映竹看到他年少的麵孔雖然還是慣常的沒什麽表情,但他嘴角翹著,倒著走路時,眼睛裏的光一直沒落下去……


    戚映竹羞澀地低下了頭,硬著頭皮接受他那種直白的如同扒了她衣服一樣的目光。


    但是時雨很快皺眉頭。


    因他發現,不隻他盯著戚映竹看,街上很多男人都在偷看戚映竹。上午的街市上,人流並不多,可即使這樣,大半的男人,在戚映竹走過時,都會看。


    他們看一眼後,怕被發現,收回目光。但是很快,他們忍不住偷看第二眼。等到戚映竹走了過去,他們又肆無忌憚地盯著女郎的背影,目不轉睛。


    時雨心裏開始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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