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常青睜大了眼睛:他用心讀書這麽多年,即使力有不逮沒考上秀才,可眼力還是有的,三郎這筆字,他竟看著比學堂裏的先生還要端正秀麗幾分!


    就這還粗疏?純粹是欺負人嘛!


    他撿起那些精心疊放的手稿,細細翻過一遍,隻見字體圓融端秀,從頭至尾好似拿尺子比著量過,幹淨齊整,簡直比書店裏賣的印刷本更漂亮!


    這三郎……約摸還真是個天才啊。


    謝常青本有幾分“文人相輕”的心理,再加上對這個幼時有神童之名的表弟荒廢自己恨鐵不成鋼,向來看謝良鈺不順眼,可如今見到他的本事,心思卻頓時變了。


    他從小家教嚴,本性也不壞,妒賢嫉能的心思是沒有的,謝良鈺有地方強過他,反倒讓他有些尊重起來。


    當下臉上便帶出了笑意,跟著謝良鈺去迎親的時候,脊背都挺拔了三分。


    謝良鈺忍不住為這個“單純”的表兄搖頭笑笑,眼睛也亮起來。


    他還挺喜歡跟這些沒太多花花腸子的人相處,梅娘也是,謝常青也是,與他們處著舒坦,不必時時想著些勾心鬥角,更不用時時提防著遭到算計——而投桃報李,對這種人,他也是願意多些耐心去善待的。


    他們很快走到洛家,吳氏在院子裏等著,算是送梅娘出嫁——作為名義上的母親她不得不來,本身依著當地的風俗,新娘子該由兄弟或娘舅背出門的,可梅娘生母家中無人,洛青還重傷著,吳氏更不會委屈娘家兄弟來伺候這個便宜閨女,於是梅娘便便隻一方紅蓋頭孤零零坐在房中,等謝良鈺來領她回去拜堂,便算是出嫁了。


    謝良鈺今日心情好,一兩個銅板的喜錢一路上散了不少,到得洛家門口,也給了梅娘同父異母的弟弟兩枚,於是有鄉親和小孩子一路跟著他們,倒也是熱熱鬧鬧的。


    “還別說,謝家三郎打扮起來倒人模人樣的,這樣瞧著與洛家姑娘挺般配。”


    “人靠衣裝嘛……他那身衣裳上鎮裏買的吧?定然不便宜。”


    “梅娘身上也是好料子呢……”


    “看來他倆感情倒真是好的,梅娘能幹,日後該也能將日子過順!”


    “難呢……謝良鈺那敗家子兒,賣了他娘老子的地充場麵,繡花枕頭一包草,這一場喜宴花費不少,以後沒著沒落的,還不知道要怎麽苦。”


    “唉,可惜了……”


    人群中的竊竊私語雖然壓低了聲音,卻也有不少傳進了謝良鈺的耳朵,他並不以為意。左右那些人說的是原身,與他不相幹。


    至於他們今後日子過得如何,這些人總能看見的。


    他用一條喜綢牽著梅娘,兩人拜了堂,再將人領進新房,自己又出來,招呼開席。


    做好的菜一道道被端了上來:紅燒肉、土豆燉魚、紅燒蹄髈、羊肉燴麵……最後還有一隻隻圓胖胖白嫩嫩的餃子,食物的香氣溢了一院子。


    吳氏帶著小兒子也在席上——她畢竟是新娘子那邊僅存的長輩,謝良鈺卻並不與她客氣,隻將她晾在那裏,自去跟族長說話。


    吳氏看著桌上一盤盤豐盛的菜肴眼睛有些發直:別人不知道,她對謝良鈺卻是知根知底的,這小子前些兒還在賭館輸得傾家蕩產,險些沒給人打死,自己那五百個銅板對他簡直就是救命錢,這會兒到底是怎麽拿出的閑錢辦酒!


    可經了提親的那一遭,吳氏自己也有點怯,她頭一次發覺自己看這謝三郎不透,對方三言兩語地就能把她帶進溝裏,況且……梅娘那事,自己到底是有把柄在他手裏拿著……


    吳氏在這裏把自己氣得半死,坐旁邊的謝陳氏卻不放過她:“……我們三郎如今可是改頭換麵,老爺子都說他將來出息呢,妹子放心,梅娘跟了他,以後有的享福!”


    謝陳氏是族長家的長房兒媳,謝常青的母親,從前比她兒子還看不慣謝良鈺。但她更討厭吳氏——吳氏主張著把梅娘嫁給謝良鈺,明眼人都知道她打的什麽算盤。況且謝良鈺那日那日去找族長,談話時雖隻他兩人,可在族長有意無意之下,關於吳氏如何陰險惡毒的風聲還是在宗族裏傳出些來,幾個兒媳都多多少少知道,惡心這惡婆娘惡心得不得了。


    借著這個機會,當然要好好埋汰她一番。


    “是啊,梅娘有福氣的,”另一個婦人也道,“要我說,比她姐姐嫁得好呢——那教諭家的公子,說是可都有三房小妾了!”


    吳氏臉上一陣劇烈波動,笑都快擠不出來了:“您這話說的——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正常著,我荷兒是正房娘子,人孟公子仕途通順,將來可是要光宗耀祖的。”


    說完猶不解氣,又道:“荷兒嫁得好,總有那眼熱的傳散流言蜚語,嘁,鄉下人懂些什麽!”


    她這話說得急了,和平時拚命維持的慈和繼母形象不符,又有點下人麵子,幾個婦人對視一眼,麵色有些尷尬,說話也不客氣起來。


    “嗐,怎麽那麽較真,我們也就那麽一說嘛!”


    “是啊,再說女人圖什麽,不就是男人知冷知熱的,若守上一輩子活寡,晚年可且著淒涼呢!”


    “那些大宅子裏頭,男人要寵,哪分什麽妻妾啊!”


    “……”


    這些鄉野婦人確實不懂什麽,對所謂“大宅子”裏的猜測也僅止步於話本流言,當不得真,偏偏一個個戰鬥力剽悍,損起人來什麽難聽話都說得出來,反倒是吳氏自恃身份,被氣得險些背過氣去,卻也放不下架子對她們破口大罵。


    遠處的謝良鈺有意無意望了他“嶽母”僵得快掉下冰碴子的臉一眼,眼中泄出絲若有似無的笑來。


    他對吳氏的不喜著實表現得很明顯,如此一來,往後暴露吳氏買通他的事,有的是法子將惡人一股腦推給那女人做——如今在宗族伯娘們身上試探一遭,成效倒是顯著。


    一群人推杯換盞鬧了許久,夜色漸深,才總算放過已經醉得東倒西歪的新郎官,放他去入洞房了。


    謝良鈺強撐著一絲神智,第不知道多少次對這具身體的破酒量感到絕望。


    他前世……可是酒場上的豪傑來著,一兩、兩斤白的臉都不紅,眼下怎麽就……就慫成這樣了呢!


    倒是謝常青麵不改色心不跳,臨走的時候還貼心地給他新認的兄弟帶走了小燈泡——謝虎那個小兔崽子,前兒還抱著哥哥的大腿不撒手,一塊白糖糕就讓他流著口水被勾走了。


    呸。小叛徒。


    熱鬧了一天的院子在夜色中漸漸靜下來,謝良鈺倚在門邊,抬眼望著天上白汪汪的月亮,傻笑了一會兒,想到裏頭坐著的洛梅娘,想到梅娘那個殺千刀的“心上人”,再想到小姑娘的年齡,心裏頭又酸又甜又苦,五味雜陳的,像打翻了調料罐。


    他攥攥拳頭,鼓起勇氣,輕輕推開了房門。


    第23章


    洛梅娘攥緊手帕,坐在床上一動不動等候多時了。


    她的心思比謝良鈺還要複雜幾分——前幾日那次謝良鈺深夜造訪,給洛梅娘留下的震撼遠比他以為的大,小姑娘一宿沒睡著,淨琢磨這天上掉下來的如意郎君了。


    本來謝良鈺那副皮相,就很難不讓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心動,再加上他那日在鎮上跟梅娘相遇,經曆那叫一個跌宕起伏一波三折,雖然……咳,身體弱了點,但不怕啊,人梅娘能打啊!


    江湖話本裏,文質彬彬的劍客總比粗豪美髯的土匪更容易滿足浪漫幻想,梅娘一廂情願覺著“莫公子”劍膽琴心、無所不能,從被他護在身後時就有了半分心動,再加上後來對方在自己絕望之中出手相救,妙手回春,那股子似是依賴又似是仰慕的情感就更加厚重了起來。


    可若“莫公子”永遠都隻是莫公子,久而久之,這番年少慕艾自然便會隨著生活與年華淡去,成為少女懷春時一個溫柔的夢。但忽然之間,這個夢被賦予了顏色,這個人就要成為自己的夫君了!


    濃烈的好感一下子全轉成了讓人臉紅心跳的傾慕,梅娘輾轉反側了一晚上,她不敢相信自己竟能交到這樣的好運,心和連都要一起燒起來了。


    至於那個把他倆同時拖入這場親事的意外……這是梅娘心裏唯一有些過不去的地方——她倒不會想到是謝良鈺有心害她,隻是……他倆這場緣分開始得不清不楚不情不願,那他、他會真的喜歡自己嗎?


    還是……隻是出於負責任的想法,承擔起了自己的人生呢?


    洛梅娘心中千回百轉,之後的幾天過得飛快,吳氏給了她謝良鈺送來的布料,她就關在房間裏加緊給自己裁新衣,滿懷的忐忑和甜蜜,隻盼著那天能早點來,好當麵跟……跟相公問明白。


    每次想到“相公”這個詞,便又是一番百爪撓心的羞澀了。


    這樣一直挨到成親這日,洛梅娘待在屋子裏,聽見外頭喧喧嚷嚷,起初還能勉強安心坐著,後來吃完屋裏備好的飯,就等得焦躁,自個兒掀了紅蓋頭,開始在不大的小屋裏轉來轉去。


    謝良鈺這屋子破爛到一定境界,最值錢的便是那些個筆墨紙硯,著實沒什麽好看的,可情人眼裏出西施,她不識字,也覺著相、相公這字兒寫得真漂亮,這昏暗破敗的小屋子,也變作了性雅高潔安貧樂道。


    但日子不能那麽過……梅娘閑不住地把屋子打掃了一通,怕潮怕咬的掛起來,犄角旮旯的灰塵都掃出去,她盤算著要怎麽過日子——相公是有大本事的呢,以後有自己幫他打理著,不能讓他為生計瑣事操心。


    一直到晚上,紅通通的蠟燭點起來了,外頭也漸漸平靜下來,洛梅娘又緊張起來,戴上蓋頭坐回床上,聽見房門“吱呀”一響,頓時心都要從喉嚨口給跳出來了!


    謝良鈺差不多是一個跟頭跌進屋子裏的。


    他很少能把自己喝得這麽狼狽——前世喝到胃出血莫總也能自個兒打電話送醫院,可這麽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控製酒醉不單是意誌堅定,跟身體狀況也連得緊。這身體酒量不行,醉酒反應格外厲害,頭暈眼花看不清路不說,兩條腿也軟得像麵條,席上扶著他的謝常青一走,小謝相公頓時三步直線都走不了。


    洛梅娘原本低著頭,透過蓋頭縫兒一看“身嬌體弱”的相公險些趴在地上,差點驚呼出聲,一下子蹦起來扶住他,好在小姑娘力氣不小,把自個兒男人扶床上靠著,手忙腳亂地給他倒醒酒湯。


    “他們怎麽讓你喝這麽多,哎呀……飲酒過量多傷身呢。”


    謝良鈺醉眼蒙矓地衝她笑,他一腦子酒精攪成的糨糊,眼前這景象泛了漣漪,一點點跟前世夢中景象相疊,梅娘的臉就是連接其中的影子,隻是同一張臉,夢裏的泫然欲泣,麵前的卻兩頰微紅、俏目han春。


    謝良鈺失笑,一時沒控製住,親昵地掛了一下小姑娘的鼻子:“小丫頭。”


    洛梅娘猛地瞪大了眼睛。


    從認識到現在,謝良鈺在她麵前向是端方守禮的,便是被賭坊的打手逼到最狼狽的時候,也一身光風霽月的君子風華,何曾如此狎昵孟浪過?可……他們現在關係不同了,這多少有些輕浮的舉動,意味也變得不同起來。


    梅娘的臉頓時“轟”的一下紅到了耳朵根,她在清水裏絞了巾子正給謝良鈺擦臉,指尖碰到那書生被酒染了胭脂似的臉頰,忍不住顫了一下。


    謝良鈺這個宇宙大直男不知道女兒家的小心思,這家夥心裏塞滿的還是“情敵”和“年齡”這兩個奇奇怪怪的問題,他又沮喪起來,愣愣地看著梅娘歎氣,把人家歎得莫名其妙的。


    洛梅娘抿抿唇,她有心想叫聲“相公”,可謝良鈺這麽個愣神的樣子,又讓她有點叫不出口,兩人說熟不熟,說到底也不過見過一兩麵,這要放現代,都不到表白的時候呢。


    謝良鈺發了會兒呆,忽然想起什麽,猛一下挺直了身子——瞬間又撐不住軟下去——他摸索著從懷裏掏出那根被自己從千年之後帶來的簪子,終於像夢中那樣,將簪子送到了心愛的女子麵前。


    “你……”他自以為風度翩翩深情款款,可紅著臉,眼裏一汪霧,慢吞吞說話的樣子怎麽看怎麽委屈,“娘子,可在……尋這個?”


    洛梅娘的目光定在他的手上,頓時愣住了。


    她倒抽一口涼氣,跳起來就去翻自己的嫁妝箱子:沒有……真的沒有,果然沒有!


    這幾日梅娘心思給即將到來的婚事占滿了,竟都忘了娘親留下的唯一的遺物……可這簪子,自己一直仔細收好在房中,又怎麽會出現在剛成親的相公手裏!


    洛梅娘一陣恍惚,她都不敢想,若自己這唯一的一點念想就此遺失,那得有多令她絕望痛苦……可現在,甚至在她自己還沒有察覺的時候,謝良鈺就已經將之尋到,親自送到自己手上。


    相公,相公他莫非真的是老天爺派下來,守護自己的嗎?!


    第24章


    謝良鈺簡單將自己那日在首飾店看到簪子的事情說了出來——他自然不會說出自己知道這是屬於洛梅娘的,隻說感覺此物與她相稱,這樣說反倒更取巧些,梅娘緊緊攥著簪子,顯然感動到不知說什麽好了。


    ……還挺慚愧,畢竟這事兒,咳,他其實算作弊的。


    不過此時醉到快睡死過去的謝良鈺沒想那麽多,他總想笑,洛梅娘拿巾子來給他擦臉,他反倒把臉往人家手上蹭,梅娘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手輕輕一顫,卻沒有躲開。


    唉……那些人也太過分了,怎麽能把人灌成這樣的。


    眼前的男人明明年紀比她大些,平時也表現得足夠沉穩有度,此時卻像變成了個小孩子,或者——梅娘想到小時候養的那隻大白貓——她認真去看相公醉意朦朧的眼睛,裏頭水光盈然,深黑的瞳孔動了動,竟然露出一絲……愧疚和不甘?


    洛梅娘一愣,下意識地以為自己看錯了。


    謝良鈺出現在她的生命力,就像是暗夜裏的一束光,就像她的救世主,這樣的男人,怎麽可能會對自己產生……這種情緒呢?


    謝良鈺甩甩頭,他現在腦子懵懵的,隻勉強記得自己還在洞房花燭,他演練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話還都沒說……可不能讓梅娘為此擔驚受怕!


    “梅娘,”青年輕歎出口,唇角帶笑,眼睛卻垂著不敢與女孩兒對視,“嗯,我可以這麽叫你嗎?”


    “當、當然可以!”


    “我知你嫁我乃是迫不得已……”


    第一句話一出口,好奇地看著謝良鈺的洛梅娘就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你且放心,”此時缺少了察言觀色技能的謝良鈺一股腦地往下說,“且放心,我、我不會碰你的,嗯……你的……”


    謝良鈺艱澀地吞了口唾沫,實在抗拒說出“你的心上人”這個詞,幹脆略了過去:“總之,日後若你得遇良人,我們便和離……我作為兄長備下厚禮,送你風光大嫁,可好?”


    洛梅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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