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記住了。”藺長星笑著應下,在謝辰看不見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清瘦的背影。


    謝辰素日不喜華奢,今日難得斜插了支綴珠蝶簪,耀眼奪目,顧盼生姿。


    她語氣淡漠,其實處處是關心。明明擔心被人看見,卻隻是隔了幾步站開,不忍把他扔在這裏。


    他一直都知道,她最是溫柔,並非旁人眼中的清冷無情。


    太陽曬得人發昏,藺長星用袖子拭去額角的汗,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雙手奉上:“四姑娘,你把這個拿去。”


    ”什麽?”謝辰側身回頭。


    他望著她的眼睛道:“應該還給你的銀票。”


    謝辰眉尖蹙起,下意識看向他脖子,想起他貼身疊起串起來戴的那一張。


    也不知道銀票與銀票有什麽兩樣,這個天戴著不會汗濕?


    她不僅不接,還往前邁遠一步,“我說了,銀票與我無關,無需你還。世子爺覺得國公府缺這一百兩?”


    “知道四姑娘不缺,可你不收下,我心裏不好過,像是故意騙你錢一樣。”


    謝辰這次連話都懶得回了。


    他有什麽委屈,本就是故意賣慘騙她,害她那日倉惶逃離南州前,還擔心他活不下去。


    她不理他,藺長星本還想再說幾句,也隻好識趣閉嘴。


    靜了片刻,謝辰聽動靜不對,猛地回頭。見他連樹也靠不住了,倒在一旁草地裏,快步上前扶住他。


    她顧不上別的,直接將手搭上他的額頭,卻摸不出來有沒有發熱。心裏焦急也沒辦法,“很不舒服嗎?大夫應該快來了,你再多喝幾口水。”


    “嗯,頭暈得厲害。”他聲音虛弱,聞見她袖中熟悉的幽香,抽了抽鼻子。


    謝辰不自覺放柔聲音:“才六月啊,你怎麽這麽虛。”


    “大概是水土不服。”藺長星回她的話,對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發癡,一時什麽都忘了。


    上回這樣近距離打量她,還是在南州,他們都醉醺醺的。


    謝辰有所察覺,擰了秀眉,審視地去看他眼睛。


    藺長星自然且迅速地低下頭,不與她對視,隻語氣乖巧:“四姑娘,要不你別管我先走吧,這樣被人看見,我怕對你不好。”


    謝辰眼裏的不快一閃而逝,無言鬆了手,站回幾步外:“好,我不管你,你自己起來。”


    藺長星撇嘴,朝她撒嬌,“我難受呀,站不起來。”


    謝辰揚聲:“那你囉嗦什麽,我是想走,你暈過去怎麽辦?”


    藺長星一縮脖子,立即閉上嘴。


    不識好歹。


    謝辰冷著臉,用帕子把臉上的汗擦去,又將方才摸他額頭的手細擦一遍。


    她亦被曬得發昏,這天氣古怪,已經一個月絲雨未降,再這麽下去有旱情便麻煩了。


    藺長星問:“上回賞荷宴,我遇見你家兩個侄兒了,相談甚歡,他們邀我改日到府上做客。四姑娘,我能去嗎?”


    謝辰縱然心裏不情願,也不能說出來欲蓋彌彰,“那是你們的事情,不必問我。”


    “哦。”藺長星眉眼帶笑,“到底是嫡親的姑侄,謝幾洵的眼睛像你,謝幾軻的嘴巴像你。”


    謝辰:“……”無聊。


    藺長星想到方才在他眼前的臉,眸子宛如秋夜月光,皎潔明亮,摻著冰涼與清冷。


    她想必也知自己長著副疏離的麵容,平日與人說話,總是刻意放柔神態,盡量露出暖意。


    然而那隻不過是教出來的禮儀規矩,與她個人的喜怒哀樂並不相關。


    方才說話惹惱她,藺長星心中卻有一點竊喜。他喜歡真實的謝辰。


    那謝幾洵是個芝蘭玉樹般的貴公子,待人客氣,眼睛裏卻也含著股冷淡的傲氣。


    藺長星第一眼見到,便知道他該姓謝,一打聽,果然是謝辰的侄子。


    與眼睛的冷意不同,謝辰的嘴唇豐盈,並非薄情之態。他彼時如願以償地吻她時,觸感正如他心裏想的,溫熱軟糯。


    雙眸冷清,雙唇欲豔,結合在一張靜默如湖的臉上,藺長星第一眼看見,便望進了心底。


    “不是頭暈嗎?”謝辰背對他,不帶情緒地打斷:“少說兩句。”


    “哦。”藺長星喝了兩口水,突然想到這個水囊是謝辰用過的,害羞而期待地問:“四姑娘,這個水囊,能不能送給我?改日我還你一個新的,好不好?”


    謝辰麵色如常,耳邊卻驟然發起燙,似也被熱得喘不過氣,艱難開口:“不必還了。”


    “謝謝!”雀躍難掩。


    她不願理他的孩子氣,問了句:“賀小侯爺那日怎麽想起賞荷了?”


    賀裁風是東陽侯府的公子,清流人家,與那些橫行霸道的紈絝不同,卻也不是什麽吟詩作賦之輩。


    那日的賞荷宴,她有所耳聞,無非就是寫詩作畫,聽聽曲子,好不雅趣。


    謝幾洵的詩賦與夏荷圖拔得頭籌,贏回來一幅價值連城的畫。南州鶴先生價值連城的《江南老》,多少王公砸銀子都買不來。


    這樣的巧事與好事,倒像是菩薩下凡來普渡眾生。


    藺長星笑笑,大方承認:“是我想辦,在宴京多結識新的朋友。”


    他若否認,謝辰隻會鄙夷,然而這回答沒半點差錯,她也不好說什麽。


    眯了眯眼,見遠處來了個提著藥箱的人,抬腿便要走:“大夫來了,你在此等著。”


    “等一下。”藺長星喊住她。


    謝辰停步,極力耐著性子問:“還有何事?”


    藺長星說出百試不爽的話:“對不起,我太笨了,將來一定還姐姐的情。”


    又是這句。


    謝辰抿住嘴,才沒嘲諷地笑出來,他當初還不是一邊騙她,一邊說還情。


    騙子。


    第7章 還禮   吹著哨子站起來


    在南州時,謝辰隻知這個少年非尋常人,禮儀周全,學識淵博,寫得一手好字。雖靦腆愛撒嬌,卻談吐縝密,思維清晰。


    他衣裳破舊,手頭拮據,常常一個人發呆,鬱鬱寡歡。


    若問他怎麽了,他不多言,隻說不知以後一個人怎麽辦。


    謝辰便以為他家裏橫生變故,生怕他想不開。明明是萍水相逢,她卻真心實意地心疼他。


    她對他好,給他買吃買喝,甚至陪他喝酒解憂。


    每回他都乖巧地說:“今日就到這吧,姐姐若是喝醉,頭會疼的。”


    她說:“不會,我酒量比你好。”


    “那我也不想姐姐多喝,傷胃。”


    於是再怎麽不開心,他都不貪杯,他怕謝辰喝得難受。


    三月廿七那夜,是謝辰的生辰,她心裏難過。他陪她喝卻是義不容辭,果不其然先醉了。


    謝辰將思緒拉回來,忍住沒去看他,一言不發地離開。


    藺長星目送她走遠,笑了一會,才吹著哨子站起來。中暑是真,難受是真,但還不至於癱了。


    隨行的暗衛得了吩咐,都守在附近不得靠近。


    無人在跟前,他又操起南州口音,百無聊賴地踢了塊小石子,低聲抱怨:“宴京明明在北,怎麽比南州熱那麽多呀。”


    素織喊完大夫,又跑去喊賀家人過去,忙完回來滿頭大汗。


    謝辰將浸濕的帕子遞給她,“跑累了吧,給你備了涼茶,仔細別中暑氣。”


    素織謝過她,得意地自誇起來:“奴婢怎麽會中暑呢,身子好得很。”


    言下之意,藺長星連個女的都不如,謝辰笑了下。


    隨即眉頭鎖起,輕聲問:“你說,我今日是不是不該多管閑事?”


    素織連忙搖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姑娘哪裏是多管閑事,不管不顧才不應當呢。”


    “不。”謝辰搖頭,她心裏清楚她是為了什麽,“或許我是錯的。”


    “今日不管是誰,姑娘撞上了都會幫,不然就不是我家姑娘了,不是嗎?”


    素織跟她這麽多年,了解謝辰的心結,繼續開解她:“心善是好事,既然撞上了,姑娘就別太苛責自己,素織幫了人隻覺得高興呢。姑娘這樣皺著眉頭,等下江少夫人看見,又要纏著你問東問西了。”


    謝辰聽她說的有理,她是怕蒙焰柔看出什麽。於是調整好表情,放鬆下來:“好,聽你的。”


    畢竟這種事情,也不是每天發生,今日的巧合過去就過去了。


    天色不早,到了散場時辰,各家馬車一輛輛地相繼離開。


    賀裁風回去時沒騎馬,陪藺長星坐進馬車,看著他臉色“嘖”了兩聲。愧疚地拍膝道:“早知你難受,我今日絕不帶你來!”


    藺長星不以為然地笑:“有什麽要緊,是我自己要來的,不關表哥的事,這會子已經好多了。”


    “回去老老實實把藥喝上兩天,別再出門,大熱天地倒下不爽利。”


    “放心。”


    賀裁風想起方才,偏頭問他:“今日的大夫,誰幫你去喊的來著?”


    藺長星不動聲色,將手中一直拿著的水囊塞進袖中,“是謝四姑娘的女使,她們路過時,剛巧看見我坐在地上。”


    “你身邊跟著的人呢?”


    “我不喜他們跟得太緊,打發出去了,當時都不在近前。”


    賀裁風抑揚頓挫地拖著調子“哦”了一聲,將頭偏向車窗。“啪”地打開折扇,扇起一陣熱風,很快又合上,扇還不如不扇。


    他道:“四姑娘有心,這個人情咱們得還。”


    正中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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